闵华松:山塘水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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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塘水色

闵华松

吃过午饭,老人觉得气色好了些,便拄着拐棍出门。天气晴和,桔黄的阳光柔柔垂向大地。老人感到身子暖洋洋地,胸腔里那一股郁闷也慢慢消散。病了好些日子,老人心里惦记着山塘,躺在床上夜夜失眠。

老人走得很慢,久病的身子有些颤。他平和地瞧着那些向他打招呼的乡亲,眼里露出温和的笑。没有谁问他去干什么,一个个脸上洋溢着对老人的尊敬之情。其实,人们心里都清楚他要干什么。

老人走得极慢。他勾着头像在找寻什么。路面不宽,铺着淡淡的一层青草,绿水似地。老人走得极是仔细,脑子里追忆着女人的足迹。他女人在世时经常走这条路。

女人离开他时才二十六岁,那正是一个人最辉煌的时期。当时,她没来得及和他说一句话就走了。女人走得匆忙仓促,她临走时撂给他俩个儿子,老人至今还记得,那日的天气也是这般晴和,只不过空气里像是有一股火。

走过一小段田縢路,来到一口山塘边,老人拄棍站立。

山塘不大,才一亩见方,盛着满满的水。它寂寂地躺在两山分界的坳里,沐浴着阳光的抚摸。满塘的水平静如镜,油油地如凝脂一般。水的深处是一尘不染的天的深蓝。老人望着山塘,憔悴的脸上立刻有了一股温情。

他想起了女人的脸。

女人的脸柔软细白,如荷叶包着清水。自从把女人娶进门那天起,他的记忆就一刻也未忘记那张脸。他曾痴呆地摩挲它。他说,我要去开塘了。女人顺从地点点头,把他的一双蒲扇般大手紧紧捂住自己脸上。他心里一阵热。

你去开塘吧。当初入党时,他和作为自己介绍人的乡长站在山坡上,乡长这么讲。乡长说,这是乡政府的决定。乡长还说,政府每月补助你些大米。他看着坡下一片片干枯的田垅,田垅里的禾苗渴得憔悴不堪。他回过身望着乡长,郑重地点点头。他说,我不要大米。

我要去开塘了。女人起先不肯,女人说这是做傻事。他说那不是傻事是正事。他说他是全村唯一的党员,不做些事情人家会笑话的。他说了许多,女人静静地听着,脸上有了一股庄严圣洁的红晕。我要开三口好山塘。三口,他把嘴伸进那股红晕里。

他开始动手。他那时力气大得惊人。他用锄头挖掉上面的土层。土层下面就是石头,村里少有山塘可能和没有石匠有关。他是石匠,是村里唯一的石匠,因此乡政府选了他。那一段日子,他几乎沉浸在阵阵清脆声中。除了农忙季节,他的钢钎和锤子天天唱着悦耳的歌。女人把饭送到工地,女人从歌中走来又从歌中回去。女人说,乡亲们都赞你呢。女人脸上又漾起了红晕。他望着女人,憨憨地笑着。

当女人一声不吭地从尘世飞腾而去时,他的歌正唱到高潮。

我怎么就不知道要出事呢。老人站在塘边,默默地想。

他是被大儿子慌慌张张的哭声惊醒的。大儿子说,爸,妈睡在地上喊不醒。他一怔,这才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忙停下手里的活计,飞奔着往家跑,大儿子的哭声在他脑后渐渐化作一股清风。回到家里,他亲眼瞧见女人软软地靠躺在里屋的墙角边,双眼紧闭。他抱起女人。女人的身子已经冰冷,但模样却像平时躺在他怀里睡觉那般。女人头发里夹杂着几根草屑,他伸手弹掉,然后轻轻摩挲他平时永远也瞧不够的那种脸。女人的脸已如纸一样没有一丝血色,他这才把他轻轻放到床上盖好被。两个儿子在一旁大哭,他吼道,不要哭,你们娘在睡觉。

后来他才知道女人的死因,她是活活累死的。女人既要干地里活又要管家。女人已从乡长和村里人赞许的目光里彻头彻尾领悟到了丈夫所做一切的真正含义。她骄傲地把全家担子承揽到了自己的肩上。天气热得要命,她却一口气把两个栏里的猪粪挑到了田里。汗流尽了,力气花完了,她想好好休息一下,才发现自己中了署,但她连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不敢当着儿子们的面哭,便跑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嚎了半天,泪水始终没有个完。

女人走了,留给他两个儿子,一个八岁,一个才两岁。

他带着儿子们艰难地活着……

他在兼做母亲的同时仍忘不了要开山塘。他觉得如果停工就对不起乡长的嘱托和死去的女人。做完活,安顿好两个儿子,他就去工地。两个儿子极听话,总是默默送父亲出去,然后欢欢喜喜迎迓父亲进屋。有时回来得晚,两个儿子搂抱着睡去了。他便叫醒他们,笨拙地做饭。三个人围桌吃着烧焦的糊饭和放得太咸的菜食,仍是津津有味。有时他也想再娶一个,但一看见儿子们可怜巴巴的眼神和睡觉后眼角的泪水,就从此死了这条心。

挖完毛坯后,便是垫紧塘底。这是一项细活,弄不好就会漏水造成前功尽弃。他很仔细地寻找松弛的地方,然后铺上石子,盖上土,用大锤狠狠地擂。当第一口山塘盛满清水时,他的大儿子已经十二岁了

竣工那日,乡长来了。乡长紧紧握着他的手说,好样的。他憨厚地笑笑,便一个人蹲在一旁默默地卷烟叶,那双有力的大手时时发抖怎么也卷不好纸筒。尔后,村长拿来串炮仗,他说别惊了我女人的魂。他知道女人怕闻火药味。相反,在第二口山塘造成时他却主动放了封千响的。那是他为大儿子放的,大儿子从小就酷爱炮仗。

乡长回去后召集了个全乡党员大会。乡长说,大家看,这就是开山塘的于石山。他站在主席台上,瞧着底下无数双惊讶敬仰的眼,紧张得只是不停的搓手。乡长要他发言,他当时只说了一句,我还要开塘呢……

老人向远处的山坡望了一眼,坡边有一条长长的石堤,那时他垒的塘基。如今快三十年了,那石堤还像龙一样盘踞着,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若是大儿子的肩有石堤这般坚硬该有多好。老人向身边的山塘深情地瞧一会,便往石堤那边走去。

大儿子自小就瘦弱,脸瓜子极像他娘,也是白白细细地,甚至连眼神也不时露出他娘年轻时的娇嫩。他曾经问过大儿子想不想娘。大儿子不说只是抽泣,那嗓音嘤嘤地使他只想掉泪。

女人死后,大儿子实际上就接替了他娘的活计。那时开始成立公社,大儿子除了每天出集体工弄几个工分外,便干家务活和照顾弟弟。大儿子的能干不亚于同龄的女孩子,里里外外什么事都做得精熟。乡亲们夸赞说这小子怎么像他娘似地。做父亲的脸上于是就有一股自豪的神态。

第二口山塘用了十年造成。因为要出集体工,他利用的时间仅有早晨和傍晚。他的睡眠极重,女人在世时曾嘲笑过他睡熟时抬到河里也不会醒来。为此他特地买了一口闹钟。铃声一响,他便匆匆起床,踏着清亮的露水,然后用锤子敲醒虫们鸟们。而到傍晚时,队长收工的哨音一吹,他便招呼大儿子在家做饭,自己走向工地,直至夜色迷蒙了双眼。这时,蝉声把他引进了一个寂寥无涯的世界。他放下锄头和铁锤,独自坐在新鲜芬香的泥土上默默吸烟,烟头在黑幕里画着凌乱的图形。他的心思随眼瞟向远处看不见的山腰,那里埋着他的女人。一想起女人,他便赶快收拾家伙往家走,这时,大儿子已经把饭菜搞好了。

大儿子做的饭喷着香味,菜也很上口。但他很费解,才十五岁的大儿子怎么会有那么大力气。

第二口塘比第一口塘石头少些,一到深处,即是厚重的黄土层。大儿子来送饭了。大儿子把饭放到地上,然后操起父亲丢下的锄头挖起来。锄头吃进泥土里的声音很欢快。他慢慢吃着饭,望着十丈开外的儿子的身姿。大儿子在很陡的坡下舞锄。他忽然惊愕地望着那边。他发现儿子并未怎么用力,便有一块偌大的土块脱离母体垂落下去。

大儿子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呢?

他望了好久,始终未想出个究竟。他只是隐隐感到儿子大了。他脸上放着光,饭粒在嘴里几乎未嚼就吞了下去。阳光很温热地抚弄着他紫铜色的背,他的背上冒着一层黑色的汗油。

大儿子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呢?到后来他才彻底地剖析出这个谜。那是松土层,锄头容易吃进去。所以大儿子只轻轻一挥,挖的土块自然厚大。

吃完饭,抹净嘴,正准备把饭碗放在地上时,大儿子那边传来一声闷响,若远天的沉雷,旋即传来大儿子低沉的喊声。他抬起头,饭碗在手里垂落下去,跌成一片破碎的图案。他疯一般跑过去,一边呼喊大儿子的名字,一边拼命地用双手扒土。他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双手血糊糊地。待把土层扒开时,大儿子已不能说话了。

原来,大儿子只顾往里挖,上面的土层终于受不住,垮落下来,把他埋了一丈多深。当山一般土层涌下来时,大儿子却未能如春笋那般冒出来。老人至今还记得,当他扒开土层时,大儿子手里还拿着锄头,瘦小的身子微微前倾,身上到处是泥土,唯独一张脸却洁净无比。

他几乎是一口气抱着大儿子冲进公社卫生院的。当医生向他摇头时,他还疑 是梦里。以后,他是怎么抱着大儿子尸体回的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大儿子死了。他就葬在他娘身边。

大儿子的死给了他几乎是致命的打击。他是抱着木呆呆的心情去做活的。第二口山塘竣工时,区委书记来了。他紧握着自己介绍人的双手久久不语。区委书记很感动,他说要把他的事迹报到县上去,让全县的人都知道有个开山塘的于石山。他说我还有一个口山塘未开呢,他又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为大儿子放一串炮仗。炮仗拿来了,他亲手点燃。在一阵迷蒙的烟雾里,他看到大儿子在捡炮仗。他的头有些晕……

老人爬上塘基时,脸上已滚满了细密的汗珠。他拿眼投向水面。这口塘比前一口要大。因地处坡边,不时有微风拂向老人。老人望见山塘不远处有一层细密的波连绵不断地翻向自己。水波弯弯曲曲蛇一样蠕动,满身的银光白鳞。老人忽然瞧见大儿子全身披挂,像女孩儿轻移莲步般踩着水面朝自己走来。他喊了一句,大儿子不见了。老人擦掉浊泪,轻轻叹了口气。

来到最后那口山塘边,老人费了不少功夫,显得气喘起来。这口山塘离前两口较远,完全是在石堆堆里开出来的。老人站在铺满草皮的塘基上。这时正在放水,老人能听见禾苗喝水后欢快的拔节声。

三口水塘造成后,可以保持田垅里百来亩水稻的供水量。每到天旱时,村长便来到他家,征求他的意见。其实那山塘早就归了集体,他知道这是村里人的礼节。他向村长平和地点点头。后来,山塘承包给了私人。冬天干塘时,责任户总要送来几条最大的鱼给老人尝尝鲜,老人说什么也不肯收。老人说,把山塘护好。责任户连连点头。尽管如此,老人仍是不放心,不时来山塘转一转,发现什么地方不对劲就回去告诉小儿子,小儿子便拿着工具去修补……

老人默默立住,这是阳光已开始喷吐红晕,山塘表层似被涂了一层绛红的釉。整个山塘变得如早晨东山顶上那偌大的太阳。老人整个身子被折射得通红无比。

挖这口山塘时他已明显感到身子不行了,时常卧床不起,一间断就是几个月。直到包产到户时他还在半路上挣扎。不过,这时小儿子已经成人了,他还娶了个让人眼红的贤惠女人,并为老人生了个孙孙。小儿子的性情和力气活脱脱就是老人年轻时的造型。但老人却不让小儿子沾自己的事,他不愿意因为这山塘的缘故再失去小儿子。他想靠自己的能力去完成毕生的宿愿。春日慵慵,他弯着腰,一锤一锤地敲击着。那歌已不如从前那般流畅悦耳,偶尔还有间断。夏日炎炎,他头戴一顶旧草帽,深褐色的脚、脖颈和手干枯得爆满了青筋。有许多次,因为力道不准,他握钢钎的手被敲得血肉模糊。小儿子叫他歇息,他说让他来。他未应允,让泪汪汪的儿媳妇替自己包扎好伤口,再目送小两口噙着泪离开。这时,他心里有一缕欣慰感,活也做得轻松些。

老人慢慢地做活。搬不动的石块便敲碎,然后用粪箕一担一担挑出去。后来,年轻的村长目睹了老人佝偻着腰挑担子的情景。村长喊来十多名党员,隔三间四来这里帮忙。老人准备好烟和茶,很热情地指挥他们垫脚堵洞。直到造成一口偌大的山塘他才彻底松一口气。他没料到这最后一口山塘会消耗他十三年的精力。

太阳带着余晖缓缓向山底行进。老人望了最后一眼山塘,然后一步步往家走。他将拐棍丢在了塘基上。回去时,他的精力显得异常充沛,那步伐也行得稳重踏实。他想,现在该做的都做了,须好好歇息一下才是。

那边山坡边出现了个人影,老人看得分明,那是儿媳抱着小孙孙在往这边张望。儿媳见他去了这么久不归,心里焦急,准是来接他了……

当天夜里,老人在他那简朴的房里静静地去了。他走得极是安详,连一丝痛感都没有。

村里人将老人葬在他两位亲人身边。老人所葬的山底下,是三口呈直角三角形的山塘。

春去冬来,现在有些地方由于年久失修导致不少山塘淤泥堵塞,甚至还有的变成了“沼泽地”。但老人所挖的三口塘仍是水深如初。每年的冬天,村里人都自愿义务去挑塘泥。

他们说,如果不这样做,就对不起山上那三座坟。

(原载《新花》一九九一年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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