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天地 · 爷爷的故事‖总第98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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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故事
文/樵夫（吉林）
我小的时候，兄弟姐妹多，我就睡在爷爷奶奶的炕上。那个年代，没有手机、电脑、电视，甚至连收音机也没有。冬夜漫长，睡不安生，幸得爷爷读过书，还善于讲故事。什么《封神榜》《西游记》《响马传》《东周列国志》……都是爷爷讲给我的。后来家里有了收音机，就在收音机里收听了《杨家将》《三国演义》《岳飞传》……这些故事，都融合到了我历史知识的河渠之中，成为灌溉我思想田园的营养，但有三个特别的故事，却如同礁石一般，突兀于记忆的河流里，冲刷不掉，移动不得。
爷爷出生于1902年，那时清朝还没有下架，经过了孙中山建立民国、清室逊位、袁世凯称帝、张作霖的做东北王，以及后来的伪满、闹防疫、闹土匪、苏联红军入东北、国共两党拉锯战、土地改革、抗美援朝……可以说历尽忧患，饱经沧桑。透过爷爷的故事，可以看到爷爷对生活的从容淡定，以及对儿孙的熏陶濡养，对世界的悠然旷达。
第一个故事算是一件奇闻。
抗战胜利的那一年，日本战败。一列列火车把日本关东军拉往旅顺口，不管是货车客车，甚至连拉木头的板车车皮上，也站满了日本兵。百姓恨透了日本人，列车停靠在站台上，路边的人捡起石块就投向日本兵。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穷凶极恶的士兵，此刻却温顺异常，石块打过去，他们也不躲，反而一边鞠躬行礼，嘴里还一边“哈依”“哈依”地叫。横行时耀武扬威，败落后吞声忍气。即便是号称武士道精神的日本人，也不过如此，这就是人性。
爷爷站在站台上看热闹，却看到了一个另外的情景。一节板车车皮上，捆绑着两个巨大的野人的尸体，有一丈多高的样子，身上披着红色的毛发。听旁边的人讲：几个苏联士兵在清理战场的间隙里，笼火取暖。就在他们打算离开，要压灭余烬的时候，走过来五个野人，都有一丈多高，也要来烤火。士兵们怕余烬会引起山火，就示意野人要把火灭掉。但是他们语言不通，只能连说带比划，谁知却惹恼了野人，一巴掌下来，就打倒了两个士兵，情急之下，一个士兵抬起冲锋枪，一梭子子弹打过去，两个野人倒下了，剩下的三个野人慌忙逃跑了。
士兵把情况报告给上级，按照上级指示，把这两个野人的尸体，运到了车站，装上了火车。
最终运到哪里去了？是拉到了旅顺，还是拉到了满洲里，就无从知道了。我从这个故事里，知道了野人的存在，也激发了我对生活的这个世界的兴趣。
第二个故事算是一个传说。
这个故事发生的时间是要早一点。据爷爷说，是发生在爷爷的岳祖丈身上的事。爷爷的岳父家姓鲁，那个年代是当地的一家地主。东北的最早的地主是第一批闯关东的汉人，时间应该是在康熙年间。
从黄龙府所在地往北去是汉人和蒙古人的交界，在哈拉海和王爷府中间一带。往南是界里，往北是界外；往东去，从辽宁铁岭的威远堡到吉林舒兰的法特一线，有柳条边，边东是边里，边西是边外。界里是划给汉人的，界外是蒙古王爷的。蒙古人是游牧民族，他们不种地，所以不会做地主。边里属于长白山脉，是满清的龙兴之地，他们不会动那里一犁土，怕坏了龙兴之地的风水，所以他们只打猎放山，以渔猎为生。整个江山都是人家的，还做什么地主呢？只有关里来的汉人会分给你土地。其实也不是分的，开荒占草、跑马占荒就是那个时代的事情。说你早起出门往外走，太阳落山前回到家，能走多大的圈，圈里的土地就是你的！所以早来的人，谁圈定了土地，谁就成了地主，哪怕你是骑马圈定的土地。这也是清政府垦荒实边、巩固边防的一种政策和策略——蒙古人是好战的，和亲也未必完全靠得住。自己入关成了国主，倘若身后被蒙古人抄了后院，岂不悲哀！于是在满蒙中间放进来垦荒的汉人作为缓冲，实在是一举多得的妙招——以后来的关里人占不到土地了，只好租种别人的土地，就成了租地户。到了年关，地主背着个钱褡子，到租地户处，挨家挨户地收租金。
爷爷的岳丈家就是这样的地主。每到年关，爷爷的岳祖丈就出去收账。为了叙述的方便，我们称他鲁爷。那天鲁爷收账耽搁了时间，回来就有些晚了，往常眼擦黑时就到家了，今天却还在半路上。天太晚了走夜路是不行的，虽然那时没有土匪，但野狼还时常会有的。所以那时候在东北一个人是不走夜路的。正想着办法，就见远处有一点灯火。走到近处，隔窗还听见了人声，灯前人影晃动。他叩门，进屋，说明投宿的来意。屋里有三人，其中一个说：“投宿好说，也不收你店钱，你会看牌吗？端两锅，也不大赌，凑个热闹。”鲁爷一听，好吧，自己平日里也喜欢看牌，时常端几锅，（这里看牌叫端锅，也叫撸叶子）今天正好。闲话少说，放上桌子，四人坐四边，二人坐对川，撸起了叶子……因为互有输赢，谁也不肯散去。眼看过了三更，不久东方渐白，不觉一声鸡唱，一个还侧耳倾听。其中一个说道“实在乏困了，回家睡觉吧”，说罢散去。鲁爷心想，大天始亮了，一夜安然，就早回家吧。收拾东西便走，余人也不挽留。说来也怪，当初不知道离家有多远，却没走几步路，拐了几个弯就到家了。
家里人刚刚起床，鲁爷简单交待几句，赶忙睡觉；毕竟一宿未睡，实在有些困倦了。一觉睡到中午，刚好和大家一起吃晌饭。吃过饭，拿过褡裢，交待昨日收租情况，也顺便看看输赢。打开褡裢一看，目瞪口呆。里边的现大洋，大多变成了纸灰。他刚要说昨夜赌牌的事情，此时一拍大腿，我昨天居然和鬼耍了一宿钱？于是把昨天晚上的经历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最后说：“我准是走到乱死岗里去了。”于是领上几个胆大的家丁，向家北的乱葬岗走去。好在不远，三四里地样子，走进坟场，一眼就看见一处坟前，新灰不久，却有四摞银元放在那里，拿起来数一下，加上褡裢里所剩银票，正好是自己收租的数目。
听了这个故事，我倒觉得，这鬼呀，还是比较讲义气的。只陪作耍，不取分文。
早先我是很怕死的，如果人死了之后，便如同曹操的战船一样的灰飞烟灭了的话，那真是挺可怕的，真是如此，人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大概真的就剩口体之福了。但是真的有鬼存在，死又何惧？死而不亡，只不过是另一种生命形式的存在。但有的人会真的因此怕了，活着怕半夜鬼叫门，死了怕阎王的审判，所以死也不肯承认鬼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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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个故事，是发生在爷爷自己身上的，大概要算生活实录。
那是1947年，东北土改的那一年。我们是1949年建国的，但东北在1947年已经开始了土地改革运动。所谓土改就是按照人口平均土地的多少，把农户划分为五种成分，即地主、富农、中农、贫农和雇农，再把地主富农的多余的土地分给贫雇农。
我家当时被划分为富农，这不但意味着我家的土地要拿出来分给别人，而且还要把你划分到剥削阶级队伍里边去，那就是革命的对象，是人民的敌人。刚刚划分完的那一天，爷爷一整天都是闷闷不乐的，晚上睡觉的时候，却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走在路上，遇到一条河，河上有座桥，但是已经严重破损，桥板烂掉不少，只有几条大梁支撑着，爷爷不敢走过去，站在桥头不知所措。这时来了一个人，爷爷并不认识，偏说这桥没有问题，能走过去。一边说着，一边连拖带拽，把爷爷拉过桥去，爷爷吓醒了，分明是个梦。
第二天，爷爷郁郁地又来到了临时村公所，看工作组继续给大伙儿划成分，分土地。村公所的屋里，靠炕里边坐着一位工作组的人，和坐在炕沿边的爷爷搭话唠嗑。他问了爷爷家庭人口、土地面积，又问了划分的成分，低头沉思了一下，抬头对爷爷说：“你家的成分划高了，应该划为中农。”
爷爷说：“那咋办呀？”
他说：“你去找他去改过来！”说着向桌子边的那个文书（工作人员）努了努嘴。
爷爷说：“我找他能行吗？他能听我的吗？”
他说：“你就说是我说的，刘队长！”
爷爷怀着试试看的心理，凑到桌子边，等那个文书稍有空闲，赶忙说：“我家的成分划高了！”
那个文书两眼一瞪，大声说：“怎么高了？谁说的？”
爷爷回头看着刘队长说：“就是那位刘队长说的。”
那个文书看了看刘队长，说：“那就改过来吧。”
于是，我家的成分就划成了中农。这在那个年代，绝对是一件大事。它直接影响到一家人的前途命运，在以后的三十多年里一直发挥作用。三十年，整整一代人的时长，但关系到的，却是两代乃至三代人的命运。
那之前，我爷爷兄弟五个人分家时，都是按人口平均分得的土地；我三爷分家后又买了些土地，因此就划为了地主，不但自己后来被批斗致死，他的后人们也因为成分问题而受影响多年。现在倒是都好起来了，但那时候却空受了那么多年的煎熬。
人生有时，怕真是一场梦。只不过有时在梦境之中，有时在梦境之外。
【作者简介】郭喜明，笔名樵夫，1963年生于吉林农安。教师，文学爱好者，农安作协会员，《作家新视野》杂志社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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