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竹林 | 第73天
四月四日,清明,如果按照中国人对数字谐音的敏感,这串数字,衬托这个节日,一股如同秋风萧杀的味道扑面而来。
小师父说,这饺子是从非洲运过来的吗?
我惊:
寺院这么有钱?
非洲饺子难道好吃?
饺子也能出口?
不是交通管制吗?
……
在我的一堆脑回路中抬头,忽然看到一盘像是荞麦面皮的饺子,果然黑的不同寻常,恍然大悟,原来是针对这个黑。
面对忽然多出的吃饭人群,面对行堂的菜肴,以及这份“非洲”的小插曲,一早上供时的肃穆,十点的警报鸣笛,仿佛已经是翻篇的事。
国家的公祭,甚嚣网络的疫情清明全国哀悼——罕见的一幕,一场瘟疫,让网络开启灰色模式,如同清明阴沉沉的天气。
路上行人欲断魂,多年前的这首诗,而如今多少想祭奠的心,连同路,都行不了,断魂这事,碰壁水泥。
当警报声响起,诵完经的我,刚回到房间,忽然的声响,我对着窗户,静默三分钟,然后写下:
划破长空的警报,
一滴雨滴落
一只鸟鸣叫
他们不识这人间忽然静止的三秒
来自战争避难的号角
连接离去的你和健在的我
传达哀悼
让一方集体的象征垂落弯腰
止静人间所有的欢闹
将你的头像涂上我
灰暗袈裟的颜料
一句佛号
从我的心
飘过抬头仰望的半空
愿诵经的木鱼
中和每一次劫难后的萧条
——2020年清明
敏感时期,寺院,
任何一场所谓的法会都可能被加上聚众的标签,
任何关于法会的图片信息都会被屏蔽,
任何寺院的活动,有可能被问责。
而作为追求出离的僧人,又能祭奠什么呢?
每日诵经为一切众生回向,灰扑扑的衣衫和静默的表情,舍弃世俗之闹,每一天都像是一种为苦难的哀悼。
这所寺院年年一期清明的祭奠都是为妙老,用堂前上供的方式祭奠这位寺院故去的老和尚。今日也不例外,只是从往日合寺数百人的规模变为了如今寥寥数人。
……
从每扇窗户独一无二的万字符设计;
从那面竖着的碑文;
从他的塔;
从这所寺院的一草一木;
从那些已经老去的面孔聊起他,一脸感恩的怀念;
从他们或多或少的文字或者语言;
从时不时的纪念或者书刊;
……
从身边的所有能听能见的表达方式中,这位老和尚活成了我心里未曾谋面却似乎又那般真实的形象。
身处动荡战争,朝不保夕人命无常年代,据说是一次做梦,称念菩萨圣号的感应,让当年年轻时候的他从身处日本监牢中死里逃生。了悟生死无常的他从此对佛法深信不疑,开启僧人的一生,
那所九十多年历史的佛教院校,就是在他手里又一次复办,老和尚身兼方丈和院长。
一次讲座中,如今作为一所高等学府有着僧人形象的教授,他说:
那是第一届的研究生,为了培养佛门人才,妙老为他们提供住宿阿兰若的便利,专门让几个人深入经藏研究。他说他现在无论僧俗的成绩都离不开当年妙老的成就。
当年,作为僧人不上殿,单独住宿,条件优良,这一切遭到了大众僧的反对,可妙老排除万难,硬是坚持。
当年住阿兰若的师父问妙老,师父您是怎么向反对人解释?
妙老说,你们看,阿兰若的灯亮的很早,晚上息的很晚,他们用功也很辛苦啊。
住阿兰若的师父苦笑,妙老一定不知道,这堵住悠悠众口的说法,其实他们的灯是彻夜亮着的长明灯。
有一年,事物繁忙外出回来的妙老,吃惊盯着丈室院子里跪了一地乌压压的小和尚,问:这是怎么了?
自知闯大祸的小和尚们,低垂脑袋,将事情的原委说来,但自知错的离谱,为免后果严重,专挑对自己有利的交代。
原来,一位刚出家不久的小和尚独坐咖啡店,却遇到了厦大的学生。这位出家前特种兵身份的小和尚,舍不得抛开戴在手腕的一块价值不菲的手表招致了学生对这位和尚的指指点点,甚至出口羞辱。
不堪忍辱的小和尚,拉开一场一个和尚和八个男生的战况,其惨烈是荡平了整个咖啡店,而八个男生全部倒下,小和尚未伤分毫。闻讯匆匆赶来的警察抱住金刚怒目的和尚,自始至终未曾吃亏的和尚这时被学生冲上来一顿拳脚,满脸是血的他情急之下提起手里未曾施展出去的半截木棍向后一敲,情急中犯了更大的错——袭警。
满脸是血的匆匆回到寺院,被大众僧问到原委,都二十出头的年轻和尚,有人愤愤不平,我们的师父被厦大的学生打了,怎么能八个人打一个?
第二天早殿,警察果然来调查事件经过,寻找当事人。警察在一场早殿中被一样的袈裟,一样的光头,折腾成脸盲,而对于询问,愤愤不平的僧人忽然前所未有的和合,全都一声不吭,警察扬言,找寺院方丈。
面对这种惊世骇俗的事件,跪了一地的小和尚内心忐忑不安,等待这位身兼方丈和院长的老和尚发落。
听罢,妙老却笑了,说道:“打的好。”
一地跪着的小和尚们悬了数日的心,此刻提到嗓子眼的紧张不安,忽然就被这三个字得到莫大的安抚。
而当小和尚们将此事抛之脑后,步入僧人日常,安心如故时,妙老奔走善后。和警察协调,和忽然中断了对寺院豆浆油条供应的厦大协调,协调中的妙老,再也没有安慰小和尚时说三个字如听闹剧的欢笑。
他们说,厦大和南普陀如今善缘,很大一部分,莫不是当年妙老种的善因。
……
一位年长的师父,当年负责做饭,他讲到一段事。
80高龄的妙老,说话都不再那么精神十足,拄着拐杖,可妙老还要端坐在方丈室接待那些因自己德望,还有修行,让每一个非常恭敬,慕名前来的客人,
有一天,妙老端坐正接待客人,外面忽然很吵。
“外面怎么了?”妙老问侍者。
“披头散发的一个女人哭喊,非要进来,挡不住。”年轻的侍者说,
“不正常,还赶不走!”侍者抱怨。
“让她进来吧!”妙老缓缓说。
侍者愣住,丈室来访,衣着气质显贵的客人也愣。
没了拦挡,一个浑身污垢,披头散发,哭声鼻涕声,跌跌撞撞的女人冲进。
一屋子人彻底惊住,有人起身,有人眼神质问——这不就是个疯子吗?
进来的疯女人瞅了一眼座上的这位老和尚,跪倒在地,哭的撕心裂肺。
一屋子人怔住,不知如何是好。
只见妙老颤巍巍的站起身,接待一坐许久,身体甚至晃了晃,侍者递上拐杖,妙老摆摆手。
他用一个年迈的老人的步伐走到女人跟前,就在众人吃惊的眼神中,弯腰用那双捻过佛珠,拄过拐杖的手,轻轻拍打着女人的后背,那种悲伤的神情,仿佛是被女人感染,或者是在为这样一个痛哭的女人悲伤。
在老和尚轻轻的拍打,无声的安慰中,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隐去,方才门外数人无法阻止的疯癫状态,竟奇迹般变得平静温顺。
那轻轻拍打在女人后背的手,分明像是在哄一个孩子的一幕,令在场的人侧目动容。
……
第73天,写一点道听途说的关于近日祭奠的这位老和尚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