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
日子走进腊月,节奏仿佛猛然快了许多。就像远行的旅人,进了村子回到家门口了,心里急,脚下要紧跑几步。
“近乡情更怯。”腊月,也给人这样别致的感觉。
腊月的时间就像贼偷,一眨眼一天就过去了;再一眨眼,腊月就见底儿了。心里不免有一份慌乱:啥都还没弄呢,年就跑到眼跟前儿了!
我跟腊月有不一样的情愫:喜庆地忙碌,忙碌中的喜庆,喜庆忙碌中的悠闲。
沿街的店铺变着花样促销:“打包处理”,“腰斩五折”,“大清仓”……甩卖广告字体和内容,那种急迫的心情都暴溢而出。
我惯常去吃馄饨皮的店家小哥,忙得只有跟我点头致意的机会,女店主则顾不得搭理顾客,把手机贴在耳朵根儿上,用飞快的河南话咕咕叨叨地跟父母拉着回家过年的话:“三十晚上就回来了,带点这里的凉皮……”
忙活了一整年,大街小巷,大店小店,纷纷做着准备回家好好过年的样子。无论人海,还是车流,街上有一种疾风刮过或者急流涌过的感觉,每一个身影,都在急急奔忙,活脱脱归心似箭的架势。
我不太挤吵吵闹闹的超市商场,倒喜欢去转广场看写春联。
文庙广场是小城传统以来舞文弄墨写春联的地方。平素,有很多衣着邋遢皱巴皮肤黝黑粗糙皱纹横斜密布头发灰白杂乱的老者,拎了小水桶,提了地笔(一种像拖把一样长短,底端安装了用海绵制作的软笔头),嘴里叼根香烟,在地面方块格子里写横平竖直的楷书,写婉转流畅的草书。
“高手在民间。”这话在这里得到了真切印证。一点不假,一个蔫不拉几的老农,裤腿都左高右低的不齐整,但是你一个笔画没有写好,他就会一把抓过地笔,给你写出一个标准的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或者赵孟頫,然后给你细细讲解原帖的处理技巧,说得你服到心坎儿里。
那次,我在旁边看,一个据说家住太平口附近的低矮老者,脚穿时下很难见到的大头窝窝(早期流行的部队上保暖棉鞋),说话也不怎么利索,衣服上的油腻在晴好的冬日暖阳下泛着亮光。
在周围人的鼓动声中,他左手提起小水罐,右手斜执巨笔,用娴熟的《于右任标准草书》技法,将刘禹锡的《陋室铭》原原本本地一路书写下来,笔意流韵,潇洒自如。
我纳闷他的书法,更纳闷他的记性。古有“字如其人”之说,却少有“人如其字”之论。——你绝难把这样俊美的字,和其人钩挂起来。
“人不可貌相”,是的,“貌相”就会闹出大笑话。
“在中国,你哪怕说你有钱,都不敢跟人说你会写字,也不敢说你会打乒乓球。”我跟他们打趣。“人家拿支笔叫你写一下,或者摸出球拍跟你打一下,多半情况是你被弄得灰头灰脸!”
的确如此,这里的字,你只可以静静地欣赏,对于优劣最好不要妄加点评,除非你把字帖吃得死透,且有十足的书法理论能够说服那么一大圈人。
也有那些没学过字帖,靠自己的天赋琢磨出来的,可以写一手流畅的“我字体”,但跟书法有明显的距离——一看就是没有临过字帖,字没有出处。他们的肤浅从言语上和神情上一眼就望得透亮:“他的字,跟我的差一个档次。”嘴一撇,头一摆,眼睛望着西边的钟楼顶尖处某个地方,自我得意之情,只是那股酸气儿却如雾霾般让人群很快散去。
这里是小城“乡土文化”人的集散地,是大众广场书法讲堂,一年四季一样的热闹。
时进腊月,老早的,才过腊月二十,写春联的摊子就会摆出来,东西南北,满满当当。每个摊位,都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起来,广场成了一个个相互串联的蒙古包。
有字写得惹大家叫好的,马上就会拉过来一大群人,踮着脚尖儿伸长脖子,在原来的里外三层上,黏贴一大圈,那蒙古包立时就胖出许多。
都是老熟人,互相探讨是经常的事情。比如“女”字,就很多时候被拿出来讨论。颜体《多宝塔》的“女”,欧体《九成宫》的“女”,褚遂良《倪宽赞》的“女”字部,各有其妙,但处理的笔法技巧不同。
“要想人前夸,写好飞风家。”“飞”、“风”和“家”三个字是检验一个人的字是否拿得出手的范本,在春联里也经常用到。各人在书写的时候,时常就会围在一起探讨不同字帖里的写法,那些头头是道的辩论,然后达成共识,回到各自的摊前,努着嘴,鼓着腮帮子,一板一眼地勾画起来……
我站在旁边看,脚跟儿踩着地,随着他们书写的节奏也在暗暗地使着劲儿。
腊月是很多人忙碌的最后冲刺,对于我却是几十年毫无例外的休闲——在文庙广场挨个儿看人写春联。
人家要把一年的忙碌积攒成正月舒畅的玩乐,我要在腊月的悠闲里思索新年的开始。
生活就是这样,就像吃搅团:早些年吃营养要填饱肚皮,现今的人吃新鲜要寻找情调,我却在吃那份悠闲。
写到这里,一个念头跳了出来:赶在腊月尽头的时候,吃顿搅团应该是一份不错的享受!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腊月。
(作者简介:陈启, 教师,乒乓球爱好者。文风力求散淡,干净。2008年,歌曲《因为有你,因为有我》(词曲)发表于《中国音乐报》;散文《酸汤挂面》、《一件棉袄》、《吃搅团》、《吃麦饭》等发表于《教师报》。诗歌《船夫之歌》、《向往北方》等发表于文学陕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