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爹娘】霍云:妈妈的年糕

妈妈的年糕


吃着小侄女买来的年糕,糯软可口,唇齿飘香,不由想起妈妈做的年糕——在那些富有创意的贫困岁月里,给儿女无限关爱和温暖的,有妈妈味道的年糕!

吃惯了山珍海味的现代孩子,不知道一块年糕在饥饿年代对一个孩子的重要性,也无法理解!七十年代初,虽然不至于饿肚子,但生活在农村的孩子却没有可口的食物。吃的大多是山芋玉米棒子稀饭,或者在稀饭里放点黄豆末和切碎的青菜,再加点盐,美名其曰“咸粥”。玉米面餠子,就是最好的美味了。日复一日,一日三餐,天天如此,味同爵蜡,吃得人们黄胖虚肿!

那个年代,我们最喜欢过年过节。因为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吃到点好东西!

我最喜欢的,就是妈妈做的年糕了!

每到年根,妈妈就把一年来积存的,挂在横梁上布袋子里的糯米、红枣、栗子、花生、葵花籽、槐花干、玫瑰花干、豆角干、芝麻、山芋干、萝卜干等等一股脑儿放下来。

妈妈做年糕很有讲究,她先把各种材料分类放在大缸里洗净,铺在大竹席子上晾晒。晒干后,再各自磨成粉。糯米粉晒到八分干,把其他配粉掺进去添水反复地揉。根据各个孩子的爱好,有的放红枣粉、有的放栗子粉、有的放花生粉、有的放槐花粉……做成各种口味的年糕。但无一例外的,每种年糕最后都放了红红的大枣。

一盆面,她至少要揉个把小时,而事实上十分钟就可和匀,放在一个暖和的地方等着发酵就行了。但妈妈可不是这样,她说面和人一样也有灵性,越揉越软,越揉越黏,所以她不停地反复揉搓,把面团揉成柔软亮亮安静的一团,她才像呵护小婴儿一样给面盆盖上盖子,用干净的白布包好,放在家里刚洗好的棉被里捂着。

在暖和的被窝里,一天一夜面就能发了。那时候,没有空调等任何取暖东西,要想保暖,只有这个笨办法了。如果天气十分寒冷,晚上睡觉的时候,妈妈就把包好的面盆搂在自己胸口捂着。为了让我们吃上可口的年糕,妈妈真是什么办法都使出来了。年少的我们只觉得好玩,哪里知道妈妈的良苦用心呢?

面发好了,妈妈把面倒出来再次揉搓,觉得十分有韧性了才把雪白的纱布铺好,把面铺在上面摊匀,再在表面沾上一些红红的大枣,妈妈说吃了有红枣的年糕,一年会比一年红火,什么事都能往高处走,虽然有些迷信,但足以反映妈妈爱惜儿女的虔诚之心。

妈妈把沾上红枣的发面连着纱布一起捧到蒸锅的馏屜上,用锋利的小刀把发面修整的圆圆的,再盖上馏屜,放另一层发面。一般要放三层,因为家里人口多。

放好了发面就可以点火烧锅了。那时候,都是土胚砌的草锅。烧锅也很有说头,火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大了容易把水烧干把糕烧糊了,小了容易把糕烧的油条了,挺硬了吃不了。糟蹋一锅好面,那可是天大的罪过呀!所以,妈妈是绝不放心让别人烧火,坚持自己烧。

贪嘴的我,想在第一时间吃到年糕,一步不离地跟在妈妈身边,像个小尾巴。妈妈烧火的时候,我就蹲在旁边看着。妈妈先用较软的柴草点好火,待火烧起来再慢慢放一些坚硬的小树枝木柴。火熊熊燃烧起来了,妈妈的脸被烤得红彤彤的,像西天的彩霞,这时候,我常常会忘了年糕,只傻傻地盯着妈妈呆望,觉得妈妈真是太美了,就像天上的王母下凡。妈妈抬头看见我的傻样,竟会害羞地一笑!

待大火把锅烧得云蒸霞蔚白雾腾起的时候,妈妈慢慢把火变小,大的柴草一根根抽回,换成比较松软的巴根草。这时,笼屉里的香味已一阵阵地飘出,我的口水也咽了好几次。大约半小时后,妈妈熄掉了炉膛里的火。

不等掀开锅盖,已经是满屋飘香了。

嗅到香味,哥哥姐姐们像麻雀一样一个个飞回家了,嚷嚷着妈妈快点揭锅,分吃年糕。妈妈抬起汗水淋漓的笑脸,慈祥地看着这群饥饿的小狼,怜惜地说:“乖乖们莫急!莫急!一会就好!年糕也像你们一样,长成了要有个过程!稍等下,再蒸蒸,老道些更好吃!”心急的我们等不及,舔着嘴唇,眼巴巴地望着,手脚也不知该往哪里放。

妈妈看着我们,叹了口气,然后笑咪咪地揭开了锅。锅盖掀起,一团香甜的白雾蓬勃而出,我们惊喜地围上去,贪婪地大口呼吸。妈妈突然很凶,呵斥我们远一点。原来,她怕蒸汽冲到我们伤了细嫩的皮肤。

待蒸汽散去,我们都瞪圆了双眼发不出声音:妈妈做的年糕真是太美了!洁白的年糕水灵灵的像处子的肌肤;火红的大枣像夕阳的眼晴;我们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却都犹豫了,似乎不忍破坏这美丽的造物。但经不住馋虫诱惑,静默了几秒钟,我们嚷了起来:妈妈快切年糕!

妈妈拿来盘子,把年糕切成一块块,端到堂屋桌子上,每人发了一双筷子,但我们哪里还顾得斯文,一个个抓起年糕就往嘴里塞,妈妈一叠连声让我们慢点,不要烫了嘴巴。性急的我抓起一块,也不吹吹凉就往嘴里塞,嘴唇果然被烫了一个泡……

妈妈做的年糕可真的好吃,入口卽化,松软香甜中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奇怪的是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暖暖的味道。长大了才懂,那是妈妈特有的味道,爱的味道!吃了妈妈做的年糕,一年都会回味无穷,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妈妈做的年糕更好吃的食物了。

妈妈做好年糕后,总会要送给左邻右舎和村里孤寡的老人五舅一些。往往是我们还没吃饱,年糕已被她送完了。村里人几乎都吃过妈妈做的年糕,而妈妈自己却很少舍得吃的。我们吃的时候,她总是笑盈盈地,默默地看着。

妈妈心里总是想这我们,惦记着别人,可是我们,却从没想过妈妈喜欢什么。

我成家后在城里生活,妈妈来帮我带孩子。每到年底,她就嚷嚷着回老家。妈妈回寒冷的老家,只为做一锅我爱吃的年糕。她说煤气炉无论如何做不出草锅年糕那种味道!

如今,妈妈早已离我而去,病魔过早地夺去了她的生命,我再也吃不到她做的年糕了。妈妈去世的第一年头,我非常想念她做的年糕。似乎没有妈妈做的年糕,就不像过年了。回味着年糕的味道,我突然想起:吃了这么多年妈妈做的年糕,我还没有为她做一次年糕!

是啊!我为什么没为妈妈做一次年糕呢?是不是在妈妈面前,我一直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也许,她非常希望吃到女儿亲手做的年糕。不管是像石头一样的硬,还是像窝头一样糙。但在她眼里,一定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

而今,妈妈离开我已经二十年了。吃年糕,已经不再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但每每看到年糕,我总是想起妈妈: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何等的哀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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