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彩霞:父亲。那些看似琐碎的过往才是生活的真面目。

父 亲

高彩霞

01

在我上小学之前的很多个夜晚,跟着父亲在村里记账、对账,不知为何总是充满了耐心等着父亲完成工作,再带我回家,后来想想大概是出于那种认真的态度吧。我一度不想学财务,后来从事了软件行业,接触到财务,从头学起时,后悔没早点跟父亲学会计基础。

父亲出生在解放前,昔日的同学都有了固定工作,最坏也能当上民办老师。我对父亲留在村里一直存有疑问,在家里看到过爷爷遗留的毛笔字,如今的字帖很难有与之媲美的。父亲后来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受家境影响,爷爷奶奶过世得早,一大家子要养活。

一个平平常常的夜晚,村庄亮起了灯,父亲背起我去外婆家,这种少有的宁静和安详让我预感到不妙。母亲和外婆在外公灵前哭,拉着我磕头,当时的我却被这气氛吓得哭跑了。以至于几十年后,看到某种物品,还会头皮发麻。这以后,父亲更加寡言少语,犁田、插秧、打田沟、割稻、打稻谷、碾米、我则跟着后面放牛、插秧、踩田沟、薅草、捋稻铺。

交完公粮后已没有太多口粮,我们种小麦、棉花、油菜、红薯、甘蔗、蔬菜、水果,总之能换来学费和生活费的所有农产品,一样没少操劳。有次我带着小弟割麦子,大蛇盘在第二垄麦桩里,受到惊吓的小弟要拉我回去,可是任务没完成会挨骂的,后来我们商量回家带着父亲一起来,小弟又在第四垄遇见了大蛇,我们把难题留给了万能的父亲。

奶奶的出走,比起爷爷的故去,更让父亲难以释怀。铁一样的父亲病了,我坐在小学二年级的教室里啜泣,校长走过来问我怎么了?同桌说她没书,校长回答,你没交学费啊。如果不是父亲全愈,恐怕那时我已经辍学。

02

暑假里我能耙500斤左右的松针,推着父亲拉的板车,去集市上卖了,换下一年的学费。

有一天外婆说,也该给闺女买条裙子了,漂亮的娃娃成天像个小子。五年级的暑假,父亲卖完柴,真的带我去买了一条红白相间的连衣裙。而我也没有让父亲失望,优秀学生、红花少年的奖状没少往家拿,这时候的父亲是笑容满面的。而我,六一站在全校的奖台上受领笔记本和英雄钢笔时,也是充满自豪感的。

我也能在同学们搬砖传瓦帮学校建设时坐在班主任的办公室内改作业、试卷,以及作文上的错别字。每到放学时间,如果我还没能到家帮忙家务时,父亲就知道我是在帮老师改作业,也不再说什么。

我也曾找到分管总务的老师问能否送柴来学校,老师告诉我等一段时间;一段时间后,我再次追问,老师答应了。父亲推了一车柴来到学校,我去喊老师秤柴,老师正忙,优秀小帮手的自尊心又让我不愿说出是我家的,于是只好让父亲继续等,直到老师忙完。这之后卖甘蔗,我都尽量避开自己的母校,去别的学校卖。

03

寒假里,我和小弟推一车柴去十五公里外的集市,天没亮就出门,趁着太阳还没出来,车轮可以滑过上冻的冰路。快上公路时,我们用力不当,将车给推翻了,父亲又一捆捆重新搬起码好。还没送到,就飘起了鹅毛大雪,我们饥寒交迫。父亲让我们再坚持几公里,到集市就有早点了。

我也在暑假里照过青蛙,拿手电筒对着青蛙,就抓起来了。小弟和父亲走很很稳,而我却总在一个个田沟里掉下去。收获好的时候能照到一只乌龟,听说市里卖的价钱好,父亲起早去了市内,回家时没有说话,母亲让我不要再问,事实上那只寄托着学费的龟,被骗走了。有人想要拿鱼跟父亲换,父亲没有同意,遇到一个所谓的买家拿着龟说回家拿钱,善良的父亲相信了他。

我们去卖梨,有人要拿苹果跟我们换,我们也没有同意。我的初中语文老师欧阳在课堂上说,我小时候买一本书要跟着父亲去集市卖糠,你们要好好珍惜上学的机会。他大概不会想到,教室里也坐着一个正在经历的我。

04

父亲给小学的我送过一次雨伞,初中的我送过一次午饭,同学叫我时,我几乎不敢相信,直到看见父亲站在那里。无数个寒假,卖甘蔗的父亲是不回家吃午饭的,我送去两次也是被骂回来,让我抓紧时间写作业。

那些个大年三十,我冻肿的小手都在剥甘蔗叶。甘蔗过了霜降季节就要挖起,保存在地窖,寒假再掏出来,将叶子剥掉,过了正月初一就到集市上卖。外婆心疼我,跟我商量今年躲在外婆家来过个年。那年年夜饭后,母亲看到我出现在家门口,调侃我怎么这么没出息。我不是不想偷懒,可是父亲在为我们挣学费,我又如何能心安?

05

初中时为了方便,同学要跟我共一辆车回家,以我的瘦小身材,只能让她骑我的车载我,我因为害怕她的车速和无畏,下坡前还曾跳下来,因为我双耳发烫,预感不妙。让她一度自言自语,几分钟没回应才回头找我,又将我拉上车。

不出所料,还是由于她的鲁莽,下坡时跟一辆车相撞,后座的我直接掉下来被车轮碾过。知道这个消息时父亲在耕田,钱没拿够就奔医院。简单包扎后我被转到了市医院,医生让父亲先交住院费,不然孩子包扎好了背回去。父亲说夜深了,天亮了去找在市区的亲戚和哥哥。医生根本不听,疼痛的我欲哭无泪地看着从来没有如此焦虑的父亲。

病床上的我还不忘几天后的期中考试,父亲安慰我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考试?那一刻终于明白,成绩不是最重要。父亲红着双眼陪着我在医院熬了一个月,出院后又三番五次在冰天雪地里骑车载我去三十公里开外的医院复查、处理非正常结痂、拆线。

一生勤俭的父亲不惜花高价买回一颗灵芝,只听说那是万能中药。担心母亲不理解,还让我隐瞒母亲没说实价。

那些个寒冬,冰冻融化后的松树林里,单车总陷在泥里,进退维艰,就算距离公路只有几米远,依我当时的体力,也无法拯救出我的永久牌单车,不止一次弃车跑回家喊父亲。父亲一到,车轮和铁盖之间的泥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06

又是一年开学季,父亲挑着行李送我去另一个更远的城市。

我心里是不愿父亲挑着扁担的,认为提着行李更能融入城市。送到宿舍后,父亲准备回家,下楼后嘱咐我,暑假时别忘了把扁担带回,我却硬生生跑上六楼把扁担取给了父亲。事实上我不是嫌麻烦,而是担心哪一天在城里人的目光中丢了父亲的扁担。

我叮嘱售票员到了柏子桥提醒父亲下车、转车。父亲没有让我送,我也没有坚持,为此内疚了很多年。我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迷路,我曾被同学带出门丢在市区迷过路,甚至不知道合安到底在哪个方向坐车,每次都要问路。

07

我们这一代没赶上工作分配,却赶上了抛弃铁饭碗的下海潮。二十四小时的哐噹哐噹后,头脑还在晕转,心里是发怵的,不知道怎么回家。

第一次回家稀里糊涂地跑到广州西站,有人塞给我报纸的同时,压低声音说钱拿来!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将报纸拍还给了他!冲我瞪眼后接着去骗下一位。票贬子问去哪,手里有合肥的票。此刻我坚定地找了警察叔叔,被告知西站是货运站,也就是说我必须再找到广州东站。

父亲曾说:为何很多人都不愿回来了,你还恋着家?我还抱怨父亲不挂念我,不接不送。不曾想,只有父亲记得我的归期和车次。

几年后的一天,父亲电话里说过年回来吧?那年,我回了家。尽管回程中被拥挤得近乎窒息。

08

两年前,出完一趟远差后,我带着婴幼回来看望父母。

雨前的一个傍晚,父亲一边堆油菜,一边还不忘提醒我别骂孩子。新闻联播最后一条,法国飞机失事,心脏沉下来的一瞬,外面一声闷响,伴随着母亲的叫喊,我冲出房间,看到倒在地上的父亲。油菜堆倒了。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缓过来。为何事发时我没有在现场,这样或许能接住。

父亲住了半个月的医院,终于康复了。父亲始终不愿意搬离家跟我们住一起,大概是怕给我们添麻烦。对于我们子女来说,能看着父母在身边平平安安的,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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