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西西这样的文学大家,写这本新小说的理由竟然这么酷
说起香港女作家,被大众所熟知的似乎多是张小娴或者亦舒,其实,读香港文学,西西是最绕不开的。毫不夸张地说:她是香港最具才华的女作家之一。
王安忆说西西是香港的说梦人;马世芳甚至觉得,西西改变了他的人生。
那么像西西这样如此有才华的作家,究竟都是怎么开始着手一本小说的写作呢?
时隔五年,83岁的西西带着她的最新长篇小说《钦天监》来了
。这本书可能也是西西写得最辛苦的一部,别人用电脑写作,她因患病只能用左手代替右手在纸上写。以前是在报章上连载,现在是从头到尾逐节细写,直到成书。但值得一提的是,西西创新的特色在这部小说中依旧延续:康熙、钦天监、古代最神秘的机构、天文历法、观察天象……这些关键词足以证明这本小说是多么的酷了。
文丨西西
是怎么开始的呢?
写作《钦天监》的源头,大概有下列几个。
一、看了一本名为平面国的小说,内容写一个虚构的国家, 那里的人都是平面的,即是,所有的人,都是二维的,只有长和宽,没有厚度。因此,那里的人,个个像板块,只有圆形、三角形、五角形、铅笔形、方形,等等,却没有厚度,像一页页的薄纸。
二、又看过一册和中国古代《易经》有点关系的书,说西洋有位数学家名莱布尼茨,发现《易经》中的爻卦,由一阳一阴的六条横线组成,阳爻连,阴爻断,每三爻合成一卦,不是二进制的1 和 0 ?
三、清初康熙皇帝,原来在他七十多万平方米的豪宅里开创了一个玩具厂,专门制造各种奇巧的手工艺,包括中国的漆器、瓷器,和西洋的玻璃、自鸣钟、眼镜、鼻烟壶,等等,好玩又有用。
这些加起来,岂非一个有趣的故事?我喜欢写有趣的故事, 于是动笔。
天象图,出自《汉画总录·20 南阳》卷,
原画像石现藏南阳汉画馆
我是一直动笔写小说的人,五十多年不变。桌上摊开圆珠笔和原稿纸,从第一篇小说起,写到《钦天监》。年轻的朋友多次问我,干吗不用计算机?我学过用电脑,也用过了,可我曾患上癌症,康复后逐渐出现后遗症,右手受了伤,再不能写字,用一只手操作计算机很麻烦。那就一仍旧贯,用笔和纸写吧,不过由左手接替疲累了的右手,也很不错,我居然写出了好几本书。《钦天监》也是这样,断断续续写了五年多,终于写成,很是高兴。
《钦天监》,西西著,活字文化,广西师大出版社
这小说,和以前的写法和处理不同。我过去的长篇,大多是先在报章上刊登,往往定下大纲,就随写随发,每天见报。如今阅读的方式和媒体改变,已再没有连载长篇小说的专栏了。这小说我是从头到尾,逐节细写,每次累积约一万字,就交给朋友做计算机扫描,然后传到打字公司去。近十年来都是这样,字打好了传回来,打印后我再慢慢修改。小说这样慢写,并不一定比每天快写好,但至少严谨些,思考得细致些。何况,我也再没有年轻时那种冲天的干劲了。
改了的稿,还得让朋友储存到计算机上,其实一切与计算机有关的大小事务,包括联络、通信,都得由我的朋友帮忙,我的计算机久已送人,我也乐于不用手机。没有我这位天使朋友,这小说肯定写不成。
还不止此,朋友还替我找资料,订购参考书。记得四十年前我在报上写《哨鹿》连载时(1980 年),也需大量的清初史料。一天,朋友送来五六尺高的资料,他到处搜集,有的则是从大学图书馆借来。这一次,邮购方便多了,搜集得更多,应不少于一丈高吧。材料多了,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是如何消化,以及转化。像一堆黏土,捣匀后,如何捏成泥坯,经过阴干,再加以彩绘。我的做法是,先定了一个故事的框架,那是主干,然后尝试让枝叶舒伸。不过,如果这棵树真有生命的话,那么它逐渐长大,自有合乎情理逻辑的发展,它的选择,由不得作者完全主观的操纵。
想来《哨鹿》写乾隆时,已播下了写康熙的种子,似乎是无意识,却是最早的源头。朋友提醒我,再早一年(1979 年), 我写过两首诗,一首是《奏折》,副题是“读李煦”,刊于香港诗刊《秋萤》,副题在结集时删去了。另一首是《雨与紫禁城》, 最后几行是这样的:
护城河内的紫禁城
在我国的地图上
是一处
是唯一处
从来没有水患的
地方
康熙六次南巡,视察民情,主要还是看治水。水患,在清初是一大问题,南方的江苏、浙江等地固然治不胜治,北方的,譬如无定河,因上游淤泥冲积,也造成很大的困扰。康熙的爱孙乾隆,同样效法祖父六次南巡,自己明列四个南巡目的,其一是问民疾苦,内容同样是关注河工海防。不过目的之一,他没有忘记游览名胜。名胜是要游览的,但巡幸时的奢华挥霍,远超于他的祖父。康熙南巡,声明需用之物,全由内务府提供,又下旨告诫接驾的官员节约,不可扰民。可照例没有人认真奉行,有人因为不敢怠慢,不得不亏空公款,种下抄家的悲剧。康熙作为皇帝, 还有一事是前所未有的,他好学,在南书房找来大批的老师,而且主要是西洋传教士。他出外,必定要西洋传教士随行,他不是信徒,而是随时随地向他们请教科技、天文、数学。能够大半生向洋人屈尊下问的皇帝,前所未见。传教士来华,开初就以钦天监为切入点。
写康熙的历史小说很多,但写康熙一朝的钦天监,我还没有读到。五年来我边看边写,不断有新的认识、新的想法。
我到过紫禁城许多次,2016 年6 月,听说慈宁花园开放,我特去参观,同时要再去看看养心殿,哪知养心殿锁上门,整个殿内的文物家具全搬去了香港,正准备开放展览。那次行程,我参观了古观象台,登上徐光启摔跤跌断了腿的石阶。朋友很惊异, 因为我竟不用搀扶,而我体弱多病,自诩已比当年光启先生年长。
我当然要去参观北京天文馆。我也希望去看慈宁宫后的咸安宫四合院,可惜还没有开放。我也专程重访三大天主教堂,先去北堂,却是大闸紧闭,闸上贴一告示:游人不得在此逗留。只好离开。南堂、东堂都开放,欢迎参观,这两座教堂都是倒坍后重建,早已不复南怀仁他们生活时的风采。我也不是教徒,这全是创作小说的需要。我当然知道三百年来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当年的禁城,如今公开了,我们很幸运,可以看到古人看不到的物事、看不到的文献资料。再逛一次北京,对我来说很重要,让我在现场有一种靠近历史的幻觉。
我写的是小说,有限定的叙事心眼,有限定的时空氛围,写的毕竟不是历史,尽管其中人、事,多有所本。没有限定的,是小说家的想象。
(本文节选自《钦天监》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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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0—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