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慧元:冬夜古尔德

【怪不得古尔德后来只爱录音室,它由于静谧虚空而广大得令人惊骇。】

【远看,古尔德的双手兴奋地弹跳着,一幅古怪任性的样子,象是以骄傲和疯狂回应着浪漫的巴赫。近看,他的眼神却专注得痴情。】

对我来说,听古尔德的欲望如某种电脑病毒,一直潜伏在身体里,平常跟我相安无事,专等种种条件合适时发作。当天气,温度,心情,生活压力等等恰好到达预定的参数值的时候,我知道该听古尔德了。偏不在炎热的夏天听凉爽的古尔德,而要在严冬的时候,让他给骇人的苦寒再添一分孤迥,这时候我就知道寒冷的尽头是什么了,就会从心底挖出温暖。把巴赫平均律或赋格的艺术放进音响,手插在裤袋里在屋里遛达着,听到得意处,不禁拔出手,在空中打个清脆的响指。

小城拉勒米给人的记忆永远是严冬和雪。在这个下着鹅毛的岁末的夜晚,隐隐从窗内看到院里的黄草被雪无情地掩埋,一股莫明的忧郁和盼望就涌上心头,积累成几分凄惶。也许是古尔德快来了。那就听听他的巴赫歌德堡变奏曲吧。CD封面上的他,依然是个清瘦的小帅哥,只穿着衬衫,从遥远的北方赶来,绕过我们门口的风铃,金光闪闪的圣诞树和背对背坐着的雪白玩具熊,绕过人间所有的温柔和繁华,带着冷风坐下来。

不要问为什么他一脸冰霜,也不要问他为什么不停低唱。还有谁比他更象天使。

古尔德弹得真快,居然连反复都取消掉。我连翻谱都来不及。一股子带点“蛮气”的青春劲道披头盖脑咆哮而来,好象驱使千军万马追赶着远不见踪影的巴赫。月浪横天天宇湿,凉蟾落尽疏星入。主题孤单清冷至此。不过,它的每一个小节都被后面的变奏照耀呼应,间或有卡农幽灵般往来,旋律在其中长成山峰,海浪,田园。他自小弹管风琴,还在教堂弹过赞美诗,自然通晓“呼吸”的秘密。如今他在钢琴上的分句往往不脱管风琴奏法的痕迹, 三个声部恭让怡然,以从容不迫的句读引导着听觉。常常,由左右手大指铺就的中声部吟啸行止之际,右手四五指轻唱着牧歌,而左手低声部则如管风琴的脚键盘,远远低吟着主题。远远地。远远地。孤独的赤子就这样执拗地拓出一个世界。怪不得古尔德后来只爱录音室,它由于静谧虚空而广大得令人惊骇。在塞满人的音乐厅里,也许不足铺开巴赫的天空吧。但闻北斗声回环,不见长河水清浅。巴赫哪管我们在其中困惑,迷失,只顾一古脑地变着魔术。作为尾声的第30变奏是我的心爱,它多么华丽饱满,秋风扫落叶一般,以自信和热烈漫卷滚滚红尘。可是我总是在它之后就戛然结束音乐,不要听主题在结尾的重复。那雪影离离的悄寂时刻,难免让人神伤。从头到尾,我脑子里常出现这样的画面:远看,古尔德的双手兴奋地弹跳着,一幅古怪任性的样子,象是以骄傲和疯狂回应着浪漫的巴赫。近看,他的眼神却专注得痴情,为一个抽象的黑白世界默然而忠诚地以心相许。而歌德堡的主题既然在头尾出现,这音乐是可以循环下去的,从阿尔法到欧米加。孤独的古尔德秘密地为我们推动着永动机一样的巴赫。

不听后面的创意曲了。音乐止住,门上的风铃声丁当透进来,房门口挂着的彩灯把雪照成微黄,寂寞的黑狗卧在炉火旁的沙发上不动。我一向害怕雪里行车和雪中严寒,可雪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让我们听到了琉璃世界里的古尔德,繁星般的旋律在屋顶上树枝上的银光里四处开花。下次再听你的暮年的歌德堡好不好。今晚我们接着听英国组曲。

此时的他其实已经老了,CD封面上依旧是一张不笑的脸。这个古尔德跟那个古尔德隔雪相望。“古尔德牌”分句仍在,让足够的“空气”把句子支撑成立体;仍然喜欢“不倒翁”式的节奏,把小节的第一拍敲得很响,好象冲锋陷阵着要撞破节拍的藩篱,可是马上又戛然收紧脚步。他少时的刚勇亦在, 但多了些沉静和宽柔。《英国组曲》的技术难度比歌德堡低得多,连孩子都可以弹。不过谁能象他, 从巴赫一组组排得整整齐齐的十六分音符中捉出万种风情。萨拉班德,小步舞曲,库郎特。这些刻在琴童记忆里的名字此刻如冰晶般闪着诡谲的光芒,照着我们眼睛里的疑惑。在《马太受难》里低首悲吟的巴赫,在钢琴管风琴里亦典雅而克制的巴赫,也有这般飞扬高蹈的时刻吗?

没有人这样弹巴赫,除了古尔德。他是一个热爱严寒的人,不会害怕我们这边的深雪。想听古尔德的时候,我真的可以把别的都放下,准备好足够的寂寞等他。寒冷的尽头是寂寞,那寂寞伸到多远?那个沿着寂寞走向天堂的人,早已与人间烟火和解。在这圣诞将至的时刻,他的孤独亦是尘世里一段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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