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大伯的棺材

孤身一人生活的聋大伯很有计划,打算在七十岁时死去。但他今天失去了自己的棺材,计划被打乱了。

推行殡葬改革,禁止土葬,下午一辆大货车把全村的棺材都拉走了,聋大伯目送大货车远去,站在桥上惘惘望了好一会,才拖着脚地往回走。我们一排酒坊工蹲廊下默默地望着他。

平师傅说,聋大伯肯定很难过。

聋大伯垂着脑袋从门前慢慢行过,我喊住他,递烟。他神情惶然,诉说:以后,没有棺材了。指货车消失的方向,伸两根指头:两千块钱,木料都不够,还有做工。两千块钱有么事用,我要我的棺材啊!

“唉,聋大伯,那就好好活着吧。”

“桃花源都要搞开发了,就多活几年吧。”

平师傅和王表哥都安慰聋大伯。

聋大伯摇摇头:5月1号以后,就只能烧了。

“土葬会生虫,还是火化干净,说不定还能烧出舍利子。”我也努力安慰。

因寻泉酿酒来到桃花源,聋大伯是我认识的第一位乡邻,这村庄早已荒弃,都搬到镇上的移民小区了,只有他一人住在这。我们两家在山中结邻而居,已经四年。

有年春天,溪涧边的玉兰花开得疯狂繁盛,和聋大伯坐在门前发呆,鸟鸣深涧,春风浩浩荡荡,从面前吹过,如同岁月的奔流不止,我们同时陷入某种深邃的情绪,半个时辰,一句话都没说。

我在想,到了聋大伯这样年纪,望着这大好春光,他在想什么呢?我在想,到了聋大伯那样年纪,春天对我还有特别的意义吗?我真害怕。

忽然,聋大伯嘟囔了一句:不想活太老,七十岁就可以了。

望望他神色,不像随意言之,问有没有想好埋在哪。

他抬手指对岸那株玉兰花树,说就埋那。是他年青时开辟的荒地,潦草种了几棵茶树。

玉兰花下,背山面水向阳,是处理想的穴居地,只是山势陡峭跟前没有余地,这种坟山不发后人。

不过聋大伯没儿子,无所谓,兴致勃勃地带我参观他的法器,摆在堂屋的棺材。曲指叩击,给我听木料响声,好木头做的,对棺材这种器具一无所知,但出于礼貌,我尽量夸奖,并适时发出赞叹。好比看人家新装修的房子,搜肠刮肚也要找些词来夸一夸,做工,材料,结构等等。

聋大伯意犹未尽,掀开棺盖给我看,里面是座宝库,米,红薯,点心……拍拍棺材板:老鼠偷不到。我称赞,好厚的木板啊,老鼠绝对咬不透,电钻都打不穿,万年不会坏!聋大伯连连点头,摩挲着板材,自豪之情溢于言表。漆了好多层,都达到包浆效果了。

大好春光,浩荡无尽,我在参观聋大伯的棺材,漫长一生活下来,林林总总有诸多遗憾和无可奈何,但能坦然面对死亡,从容安排后事,叫人不得不心怀敬意。

这口上好的棺材,意义非凡,是聋大伯生命的归宿,是其灵魂栖息的容器。

风一样的双子座男子,聋大伯六月份就满七十岁,却失去了自己的棺材,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快,本来已经直面死亡,突然这么一下,顿时手足无措。焚烧不是汉族传统,是波斯拜火教的仪式。聋大伯为自己这一生结束时所安排的仪式感被打乱了。

今晚山中还停电,烛火昏昏,触目所及都是漠无边际的黑暗,想想聋大伯一个人在他的小屋里肯定更加难过,让酒坊工送坛酒去,看看他别有什么举动。听说推行殡葬改革以来,有些农村老人为赶在土葬期限内而自杀。傍晚聋大伯那样无助的神情真叫人难过,但此种状况,也无法用语言安慰。

感到悯然,同为人类的那种深切的悲哀之感。无论何种人生,都难逃生老病死,殊途同归的孤独之感。在这些时刻,每个人都只能独自面对,默默消解。

月見酒 Floating Cloud - 幻想郷事変

坦白说,在山中四年,不是很了解聋大伯,虽然平日相处也算守望相助,生病我们立即开车护送他去医院,电器坏了帮忙修理。我们不在时,下雨也帮忙盖柴火,收衣服。但我们邻里关系其实很复杂,常常绝交又建交,也许作为这荒寂村庄唯一的邻居,彼此都无有选择。

刚来此地时,买了些竹子从山上接引泉水,村民赶回来(他们早已不住这里,十几年前已经迁到镇上建的移民小区),当面将我买的竹子往溪涧里扔,教训我,在他们村租房子,凡是他们村有的东西我不能在别处买,凡是他们能做的事我不能请别人做,并威胁我雇的短工不许给我干活。

面对一群人的暴力,打又打不过,束手无策。我知道他们在欺负我,他们也知道可以欺负我。艳阳炙照,他们坐在门前抽烟,夸张地开着彼此的玩笑,显得异常轻松愉快,用视线的余光看管我,看我怎么办。而雇来的短工竟然跟他们相互递烟,主动搞得很热络,跟村民坐在一起,看我的笑话。他们都觉得自己是这桃花源的强者,享受凌虐他人的快感。

聋大伯忽然过来,跟那雇工说:你去做事,拿了人家工钱就要做事!

雇工看看我,又看看村民,迟疑不动。聋大伯忽然发火了,指责那些村民,大概是说何必如此,欺负一个外地女孩子,人家也不容易。我眼里忽然溢出了泪水,转身快步走开。屈辱和欺侮不会让我流泪,但我不能面对突如其来的善意,那会让我软弱。

有次,村民来酒坊打我们,作战理由是我们太霸道,一妇女说我欺负聋大伯,不给聋大伯用我们接的水,而实际聋大伯用水是我们帮他接到厨房的。我问他,聋大伯,我欺负过你吗?聋大伯连连摆手,说没有没有,用当地方言跟村民交涉,劝他们不要搞事,欺负人有么事好。村民骂聋大伯没屁用,将接水的竹子从山上水源到酒坊全部踹断。去年一群村民冲到酒坊要钱,说接水的管子经过村里地头,要每年交八千块过水费,即使深埋地下也不行。聋大伯再次挺身而出,说他也吃这管子接下来的水。

聋大伯在这些时刻,背离宗族站在外地人一边,承受了很大压力。那时候我们觉得聋大伯是个好人。

但人性很复杂,有些行为,又让人无法揣测其心思,是对我们有恶意,还是别有癖好。甚至怀疑是老年人对青春和美好事物的嫉妒之情。

酒坊曾有只小黑狗,我们爱如珍宝,聋大伯看不惯如此宠爱一条狗,说狗是畜牲,没有必要。谁也没想到他会趁我们出门将狗活活打死扔到河里。还跟我们描述用锄头将脑袋打瘪了,听得人浑身发抖,想当场掐死他。那时候他是真的怀有恶意,因为我们将很多感情付诸到“畜生”身上,让他不爽。

祠堂边有棵老柿子树,秋天果实累累,映衬着山峦非常美,看到我们拍照片摘柿子,第二天,他就将柿子树砍了,任遍地柿子在泥里踩。

溪边有两株桐花,三月时天还很嫩,蓝得怯怯,桐花淡淡,美得像一阙小令。见我们去剪枝插花,他便将两株桐花全砍了。酒坊门前曾有一株巨大桃树,看我们修剪枝条,埋底肥。聋大伯就拖把锯去把树给锯了。门前养护四年的花园,到现在依然很荒芜。他总趁我不在酒坊,四处喷洒百草枯。为此吵架,绝交……聋大伯好像跟美好的事物有仇,导致我们现在看到什么都只默默看在眼里,印在心里,生怕流露出喜欢,他就去毁了它。

我们是在别人的村庄赁屋而居,一草一木都属于原住民,无权干涉,很无奈。一棵树长成需要很多很多年,它们并不需要人类,自顾自就长得那样美,人活不了多少年,而一棵树是长久而优美的存在。

山路转弯处有一株狂放的映山红,每次开车经过忽见,心里咚地一声,真是美啊,那种纯然的喜悦之情满溢全身。有次跟来酒坊的客人说起,他迅疾要去为我挖来种在门前,好教我时时看见。这当然不可以,不能因为我的喜欢,而剥夺别人看见时的喜悦,因为这份美,希望它长久自在地生长下去。我不知道有没有表达清楚这样遗憾的心情。

村里的花树,因聋大伯一念而动,就随意砍伐了。而每当这时他都变成一个地道的聋子,说什么都作听不见,手指耳朵直摇头。他当然知道我们爱惜,而且砍伐对他并无多少好处,山里也不缺柴烧。

有时我想,聋大伯这样的行为,其实跟那些强行拖走棺材的人一样。这让我感到困惑,生而为人如果不能心怀体恤之情,多么凉薄。

那些人也不会在意老人对棺材的感情,那是生命的归宿感,体面地结束生命的仪式,人们以此消解对死亡的恐惧。何必毁坏人的寄托?不允许土葬,跟人家拥有棺材是两回事,棺材是私人财产,就愿意摆在堂屋做装饰,做储物柜,炫耀木料和做工……这是别人的权力。为杜绝土葬而收走棺材,是预设别人“作恶”而先行作恶。逻辑很简单,强奸违法,但不能为杜绝强奸而没收工具,是不是?

也许,当人们只有自我,看不到更大的他人世界,就会缺乏共情能力,对他人情感的寄托和珍惜的事物漠然不顾,甚至能从中获得快感。真是可怕。

有时一个人住在山中,守着灶火,满山遍野只有眼前这一灶光亮,山峦溪水好似都成了活物,发出巨大的吞吐之声,那时会感到一种全然的自在。浩荡山河,渺渺宇宙,时间无尽,何处是吾乡,暂时流水当今世,随地春山是故人。

不写了,电脑快没电了,不晓得有没错别字,胡乱写写,随便看看。

山中酿酒师,专供红尘致幻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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