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裕元往事》第十七章
【17】
我从东江边回到上江城,已经很晚了,生活区里的男男女女还有不少,大都是情侣之类的在拍拖。
那时候,单身真的有种丢脸的感觉,流水线上那么多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要是都找不到女朋友,只能说你太逊了。而我,就属于没有女朋友的男生,我这人特深情,认定了一个人,就容不下别人。
李英走了以后,我还是很思念她,好像看谁都不如她那么温柔好看。一个人沿着足球场走了好久,我疑心有很多人盯着我看,因为一个男人独自行走在卿卿我我的情侣里,真的显得太另类。于是,干脆拐出了生活区,来到了外面的小路上。
那时,外面那条小路边,还种有大片的芭蕉树,漫出的不知什么味道,也算给沉沉的思绪提了提神。来来回回走了几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就往人多的地方走,好像是八厂对面的出租房那边吧。只是,我没想到,有个女孩子竟主动走过来和我说话。
那女孩子打扮挺妖艳的,与当时柔和的月夜极不相符。风,倒是软软地吹,刮在脸上痒痒的。
她笑着问:“靓仔,不开心吗?”
我那时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莫名其妙地问她:“你认识我?”
她笑得更爽朗了,说:“这不就认识了吗?你是不是不开心?”
我还是迷糊,木木地点点头说:“有点。”
她走近了一点,说:“那玩玩吧,玩一下心情就好了。”
她说完,我盯着她看了好久,大概猜到了一点,于是吐了一句:“不用了。”
我准备走,她又追上来说:“靓仔,别走嘛,很便宜的,玩一下嘛。”
我摆摆手,声音稍大点对她说:“不用了,你找别人吧。”
她还要说什么,但我已迈出步子,飞似地逃走了。一路趁着月色,重新经过芭蕉地的时候,心都起伏不定。那芭蕉树在夜风的吹拂下,层层叠叠翻滚着,发出嘲笑我的拍打声。我也顾不得,一直冲到了六厂生活区的大门,直奔宿舍楼而去了。
那一夜,我睡得不好,总是会醒。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便起身上班,只是精神不振,一路都死气沉沉。打了卡,开始入操,跟着队伍机械地摆弄身体,也真是腻了。那时出操的工人,有几个认真做的,或许也有吧,但大多数都是敷衍了事。
还没来得及坐一下,班长拿来一大叠订单表,材料到了几车,我一看这场景,心想今天又有得忙了。要说人也奇怪,真的忙起来,思想也就专心了,一心扑在工作上,连李英也不想了。
生管的仓库已经放不下材料,我这条线的材料都临时摆到底加工的货仓去了,中底,胶底,T-BAR,后跟吸震片,爱迪达字样的小饰片,鞋底填物什么的,反正数都数不过来。那会儿,我的脾气也很大,材料要嘛不来,要嘛一起送,一叠订单的材料,有时根本没法儿去一一核对,也没地方存放。
品检的人手也不够,等检验的女孩子来抽检,比找对象还难。我就在货仓那儿,整理材料,将赶急的订单先出了再说。有时,底加的干部来催,那时心里就涌起一股无名火,催个毛线啊,老子又不是孙悟空,能一下变出来给你吗。
好像厂长也亲自来找过我,问我那几个紧急的单做到哪里了,我怎么回的,我怒火冲天地说:“不是都做完了吗,底加的课长干嘛的,没往上报吗?”
厂长看我实在太忙,眼下人手不够,也不能刺激我,就好声好气地问:“我问的是这几个,你看看?”他将进度表递给我。
我丢了手里的材料,看了看表,还是语气生硬地说:“等一下,我又不是神,哪有那么快,刚到合贴线,下午可以好。”
厂长仍是笑笑说:“好好好,那你忙着。”他说完,便走了。
这边厂长刚走,我们线的业务又来了,要不是看她是女孩子,真的想骂她一顿。
她挎着一叠进度表,用笔指着问:“这个单完了没,这个,还有这个?”
我心里直嘀咕:“妈的,敢情你们都把我当成神仙了。”
不过,面上,我还是客气地回她:“正在做,开会前应该能好。”
她点点头:“哦哦,那就好。”
我无心应付她,她也只好走了,步子很轻巧。其实这位业务妹子不仅人漂亮,英语特好,笑起来挺好看的,反正给人的感觉很阳光,也很有个性。因为,她的英文名就叫“sunshine”。
后来,我们班长还专门请sunshine给我们上过英语课,想起来真的太搞笑。
就在仓库的一角,架好音箱和话筒,前面立个白板,摆上几支水性笔,一张工作桌当成讲台,课堂就布置好了。
每天下午的一小时,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光,都齐唰唰地坐着,等业务的大美女来上课。
我那时不像别的男生那样,爱往前边凑,我都是选择坐在最后面。因为,她讲完话,我喜欢给她加一句,在后面她便听不见,而我也便更大胆。
sunshine来了以后,就站在桌子前,给我们教单词,都是鞋业方面的,但也有常用的日常用语。
有一次,她教我们一个单词是“讨厌”,她每说一次,我就回一句“喜欢”。我还在后面讲,你呀,这么漂亮,我们怎么会讨厌呢,当然是喜欢了。
她敲了一下讲台,又重复读“讨厌”,我仍是说“喜欢”。末了,她说了一句,某些人没认真听课哦,我说的讨厌,不是喜欢。她说完,我便傻了眼,莫非她听到了?也幸好她不是老师,这耳朵为何如此敏锐。
下课后,sunshine回业务部,经过我面前,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吓得低下头,在一边不知所措。后来,她来问我进度,我一直都认真,还特怕她。
这些有趣的事情,就这样充斥在枯燥的工作中,也算得一个风景,也添了不少乐趣。
厂长和sunshine都走后,我重新捡起地下的材料,又开始对单,头都大了。那一个月,我上班基本都是这样忙碌的状态。因为订单量太大,我工作时间真的没法做过来,于是只好下班了去做。
想起这事,真的不知是什么滋味儿,我那时对工作竟认真负责到了那样的地步。我晚上下班后,吃了饭,去宿舍冲了凉,然后又回到车间,开始整材料,对订单,再对进度,还把第二天要给底加的料预先摆好。我每晚都是这样,在车间打卡机前面的空地上,我堆了四堆物料,按紧急程度摆放的。
这样的情形,在第二天被同事们看见,有称赞的,也有骂我傻逼的。不过,我的主管和班长超哥,还是看在了心里。主管当天就给我写了调薪申请单。而且,上级主管很快就批了。这事一直记得,虽然职级只调了20元钱,但在那个每月才几百元工资的时代,已经算不错了。
那段忙的时间,我也没去老三厂找过杨斌,实在懒得走,太累了。打个摩的吧,又舍不得钱,坐裕元的厂车,时间对不上,坐公交吧,那68路车要走到高埗大道才有,站台太远。于是,便打消了去老三厂的念头,连东江边的景色也不留恋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收到一封来自深圳沙井的信,才想起李英。
李英在信里告诉我,她在沙井上班了,在一家电子厂做外贸业务。我看了很欣慰,她真的是位很上进的女孩子,凭着自己的努力,一边在裕元老三厂针车流水线,一边将英语给攻克了下来。现在,她果真如愿,跳出了流水线,进了写字楼。
信里大多是讲她的工作,另有一小部分是说的我,大意是我过得怎么样,还有没有写文章什么的。其实,自李英离开裕元后,我早就没写过文字,我连《南飞雁》的杂志都没看了,还有《读者》也没看。至于什么名家著作,更是抛到九宵云外去了。
信反复看了好几遍,也有点小失望,她都没提一句思念我之类的话。我想给她回信,可是,竟然连续好几晚都写不出来,我不知道该写什么。写想念她吧,不适合,毕竟我们不是男女朋友。
除此之外,还能写什么呢?写我的工作?这样忙碌的场景,大概不太好,她会认为我没上进心,她会反问我,你为什么不能也学点别的,也跳出车间。那时,我如何回答呢?
思考了快一个星期,我才勉强给李英写了一封回信。不过,我在信里骗了她,我说我在给电台投稿,都在电台播了,还收到了主持人寄的礼物。其实,根本就没有,那只是不想让她觉得我过得太消极而被迫写的。
贴了油票,来来回回走过邮筒,最后一堵气,我还是将信丢了进去。回宿舍后,很久都睡不着,眼前一直浮现李英那温柔的样子,就是如“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的样子。
大概,我们终究会越走越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