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裕元往事》第十四章
【14】
我在金沙门前遇到杨斌后,我们就在兴隆街找了个路边摊,点了两份炒米粉,两瓶啤酒,畅快地边聊边吃。期间,我谈到了一年前离厂时,干部不批离职单的情景,杨斌听了,当场挽起袖子,就准备去找那个干部算帐,我连忙扯住了他。他气愤地喝了一杯酒,对我说:“你啊,太老实了,这样不行的!在东莞这个地方,你不狠,永远都会受人欺负!”
我笑而不语,给他倒了酒,我们一连干了好几杯。诚然,杨斌说得有道理,但我却不可能做到像他那样,我的本性决定了我只能做一个老实人。我们又点了两瓶啤酒,这回也不用杯子倒了,直接用瓶子喝,感觉这样显得更有气氛。瓶子相撞的瞬间,“砰--”的一声脆响,仿佛道尽了世事沧桑。
夜色渐渐沉了下来,兴隆街上仍是灯火通明,摊主的叫卖声还是那么响亮。一群群下班的青年男女,都拥挤在街两边,有的在小摊上挑着自己喜欢的玩意儿,有的就在卖零食的小吃摊上吃炒粉炒面,凉皮面筋什么的。卖盒带的摊位上,那老旧的录音机里,照旧传出了熟悉的歌声:“你说是我们相见恨晚,我说为爱你不够勇敢,在爱与不爱间,来回千万遍,哪怕已伤痕累累,我也不管......”歌声情感真挚而伤感,随着凉凉的夜风,飘进了游离在这个小镇上打工者疲惫的心灵里。
我回过神来,不禁问杨斌:“王娟呢?”
杨斌忽然想起了什么,身子一激灵,赶忙说:“哦,差点忘了,她这会儿早下班了,走,陪我去找她!”
我一听,赶紧摇头说:“别别,我可不想当电灯泡!”
杨斌却坚持,他诚恳地说:“去嘛,什么电灯泡啊,我们都是好朋友,她见到你肯定高兴!”
我耸耸肩:“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了!”杨斌不由分说,结了帐,拉起我就往外走。
我一路跟着杨斌,走进了裕元生活区,穿过拥挤的人流,然后到了王娟的宿舍楼下。我突然回想起一年前,我和杨斌第一次在这栋高楼底下,喊王娟的情景,感叹世事难料啊,如今,王娟真的成为杨斌的女朋友了。这回,杨斌没有喊,而是随意在一楼的楼梯口拦了位女生,要她帮忙去XX房间叫王娟。我们站了一会儿,各自点上的一支烟还没有抽完,王娟就欢快地跳着下来了。同她一起下楼的,还有一位女生,扎着马尾辫,样子特别轻巧可爱。不过,我注意到,这位女生的手哆哆嗦嗦的,表情也有些痛苦,看样子是受伤了。
没等王娟走到我们跟前,杨斌就朝她喊了声:“王娟,看看,谁来了!”他指指我。
王娟抬头,这才注意到我,她忽然惊喜地冲过来,开心地说:“呀,龙君,是你!太惊喜了!”
我笑着点头说:“呵呵,王娟,好久不见!”
“是呀,真的好久没见了!”王娟说着,又挽着和她同来的女生说,“真巧,我正要陪李英去医疗中心呢,你们就来了!”
杨斌一听,赶忙过来问:“李英怎么了?”
王娟说:“她出工伤了,操作高车时,不小心扎到手!”她说完,还不忘又给我介绍说,“龙君,这是李英,和我一条线上的,还没男朋友哦!”
“龙君也没有女朋友!”杨斌不紧不慢地插了一句。
我晕,我从杨斌和王娟望着我的眼神里,就知道他们是什么心思,可我也只是笑笑,没说话,要不怎么说我是一根木头呢?
那个叫李英的女孩儿被他们这么一说,显得有些慌慌的,她别过头连忙说:“我要去医疗中心了!”
“我陪你去!”王娟挽着她就往外走,我和杨斌也跟着去了。
一路上,我从王娟的叙述中,了解到了李英受伤的经过,心里很不是滋味。那时,工人发生工伤是很常见的事,不过很少往上报,一般都压下来了,同时,受伤的工人还要被骂。李英也被干部骂了,王娟说,当时,她都在车间哭了。可是,现场只认产量品质进度,不会因你受伤就特别优待你,你仍然要继续干活,直到下班。
我们陪李英到医疗中心包扎完手指,原本是要去东江边散步的,不想,当我们一行人路过“往来书店”时,李英说要去书店看书,于是,我们干脆就一起进了书店,都去书店看书了。现在想想,挺有意思的。杨斌天性就不爱看书,他老是在书店里大声吼叫,弄得书店里的人都在抱怨,但又不好说什么,都在那儿忍着。王娟和李英倒是看得很认真,捧着书,就席地而坐,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我那时不知是怎么的,似乎无心看书,老是朝李英望一眼,这样几次过后,我悄悄走到了李英身边,想看看她看的是什么书。我稍稍弯下身子,正巧,李英忽然站了起来,差点撞到了我的头。我尴尬地朝她一笑,她却向我开了口,她问:“怎么了?”
我极力地平复了心情,才回答说:“没什么,没什么,就想看看你看的什么?”
她将手上的书往上一扬,说:“啰,英语。”
我瞬间惊呆了!我原以为她会看《南飞雁》或是《故事会》之类的书,怎么也没想到她看的书竟然是英语。王娟也站起身来,显然她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她对我说:“龙君,你不知道吧,李英可是才女,她要自学英语,然后跳出流水线呢!”
这时,杨斌也凑了过来,他这不服输的劲儿我算是服了,他对王娟说:“那算什么,我龙君兄弟也是才子,他写的文章不知道多好,电台都抢着要呢!”
王娟白了杨斌一眼:“你会不会说话?”
“呵呵--”杨斌尴尬一笑。
杨斌知道我写文章,还是一年前我们同住一间宿舍时的事,那个看《南飞雁》的同宿工友,没事就和我一起写文字,南飞雁的投稿地址也是他给我的。那时,杨斌还笑我们:“闲得蛋疼!”
李英放下了英语书,我分明感到她对我投来了欣赏的一眼,同时朝我微笑了一下。王娟敏锐的眼睛很快发现了,她对李英说:“我觉得龙君和你蛮般配的,我看你们干脆在一起好了......”
王娟话还没说完,李英瞬间脸红了,她羞涩地说了声:“说什么呀,不理你了!”就往书店外跑,我们都跟着出去了。
在往来书店外面的马路上,我和杨斌道了别,回了租房,临走,也不敢和李英说一句话。等我走了一段距离,我转头望他们时,他们三人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那时的夜色很深沉,风带着浓浓的凉意,我就在这凉风黒夜里,孤单地朝租房走去。那夜幕里的星星悄悄钻进了云层,连月光也显得暗淡了。等我从热闹的街道转入了黒暗的小胡同,我还在想着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儿,不过,我很清楚,那不是爱情。并且,我也不会想到,等我再见到她时,已是半年之后了。
两天后,我进了上江城裕元六厂开发中心。我是在人才市场,交了180元钱的中介费之后,才得到面试机会的。而这次面试,与先前的面试都不一样,既没有考试,也不用做俯卧撑,就是核查证件和主管面谈,我就在一片忐忑中,通过了面试。接着,就是体检,上岗。
杨斌在AB栋这边,我在上江城六厂,因为有很大一段距离,我们只有周末才能聚一聚,如果赶货,星期天也加班,我们便无法相聚了。平常的时间,是不可见面的,我们都要加班,我还好一点,杨斌则是经常加班到晚上十点或是十一点。我也曾在他那儿上过班,我特别清楚,总是要到晚上十一点,车间里才渐渐安静下来。工人们打扫好自己的工作台,才陆陆续续走出车间,涌向大门口排队,两条狭窄的通道总是被如潮水般的工人挤得水泄不通。
我在开发中心,并没有那种拥挤了,因为我进了幕僚单位,告别流水线了。当时我在生管,工作地点在一楼,离打卡的地方特别近,而且,我们提前至少十几分钟就无所事事了,一心只等下班铃声响起。其实,开发中心的劳动强度,远远低于工厂流水线,所以,那时还有人开玩笑说,在工厂做过流水线,再来开发这样的单位,会闲死,反之,你会累死!虽是玩笑,但还是有道理的。
我在开发中心上班的日子,挺愉快的,我的班长是常德人,人特别好。同事们也很好,相处也比较愉快,总是在工作闲暇之余,开开玩笑,工作充满了乐趣。不过,我在那儿一段时间后,有次在车间看见了某个女生又被扎到手指而被干部骂,挺让我失望的,看来,只要是一线工人,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样的卑微和无奈。
那是发生在晚上加班时候的事。那时,夜幕降临了,车间里灯火通明。开发二楼的针车流水线上,一排排青春靓丽的女生(那时,针车现场基本上全是娘子军),正热火朝天地干活,一台台针车飞速地运转着,机针打在釜座上发出一阵阵“嗒嗒嗒”的清脆响声。
我夹着进度表,从二楼路过,突然听见一位女生“啊--”的发出一声尖叫。针车流水线上几十名女工,这时都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她。我看到,那位女生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她关掉了高车的电源,连忙捂住右手的大拇指,一缕鲜血很快从她的指缝里渗出来,流满了整个手背。
这时,一名戴着袖章的中年女人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埋怨地对她吼:“你怎么那么笨?猪脑子吗?踩个针车也会扎到手?”
那位女生捂着滴血的手,没有说话,木木地坐着。中年女人转个身走了,很快,又来到她面前,丢了个创可贴在她机台上:“包一下,别耽误了进度!”
那位女生颤颤地捡过创可贴,还轻声地对中年女人说了句:“谢谢!”
中年女人怒了一眼,鼻子里“哼哼”了一声,没理她,转而朝流水线上的其她女工吼:“这有什么好看的?扎个手指又不会死人?还不赶紧干活?”
流水线的女工们这时都埋头踩针车,车间里机台重新响起“嗒嗒嗒”的声响。
“你呢?还不干活?”中年女人又朝受伤的女生喊,“妈的,笨得死,一点事都做不好,净会添乱子,下次再扎到手,干脆别做了,回家喂猪去吧!”
那女生忍着疼,还来不及将手上的血清理一下,就开始重新上针,踩针车了。我看到,她在中年女人走后,都哭了。她就边哭边踩针车,那流泪伤心的样子,真的叫人心里难受。
有时候,我在想,在外打工真的不容易。都说广东遍地黄金,其实只有真正来到这儿的人,才知道生存是如此的艰难。普普通通的打工者,没有地位,似乎只要坐上流水线,就注定了地位比人低一等。拿着微薄的薪水,受尽别人的责骂和侮辱,却还不得不继续干活。
那时的年代,社会也不是如现在这般的安宁,那时偷摸拐骗,抢劫盛行,还有被人凌辱的,须不知,有多少女孩子深受其害?我见过一位女生在下夜班后,被人调戏过,如果不是有一辆巡逻车从那条黒暗的路上经过,她的命运很可能被改写。
那是一个深夜,没有月光,天阴沉沉的。我肚子很饿,就溜到外面的路边摊,吃了个炒米粉。我坐在路边,边吃米粉,边看周围的夜景,漫无目的。那会儿,下夜班的工人们都渐渐散了,路上就剩几个摆摊的,摊位上发出的一点点微弱的灯光,照着那条垃圾成堆的马路。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女生的惊叫:“你干嘛!”
我转头望去,只见一个醉醺醺的男子正斜着眼,不怀好意地拦着一名女生:“哎哟--妹子长得真漂亮,耍一下多少钱?”
那女生惊慌地向周围望一望,怯懦地说:“你说什么呀,让开!”
“别装了--就一个晚上--说个价--哥有的是钱!”那男子边说边往她身上抱。
女生显然被吓到了,她转身拔开双腿就要跑,刚跑一小段距离,却一把被跟上的醉酒男揪住了。
那男子喷着满口酒气,厚顔无耻地说:“跑--跑什么啊?陪我一晚--要多少钱都给!”
女生拼命地推开她,还大声叫起了救命。我一听,赶紧站了起来,和那个摊位老板一起走到了马路上。
我们的举动很明显触到了那醉酒的男子,他一手抓着那女孩儿,一手指着我和摊位老板警告:“别多管闲事啊,要不我杀了你们--信不?”
那女生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们,大声向我们喊救命。那会儿,我的脑子真的空白了,我真做好了血拼一场的准备,看得出那摆摊的老板也是如此。我和摊位老板缓缓走向那醉酒的男子,摊位老板还边走边对那男子说:“小伙子,这大半夜的是要干嘛?在外面都不容易,别做傻事!”
那男子一看这情景,就拉着女孩往我们相反的方向拖,正当我们要追上去的时候,前方突然打来一束剌眼的光,一辆巡逻车呼啸而来。那男子一看,赶忙丢掉女孩儿,拐进一条黒呼呼的小路,撒腿就跑了。
女孩儿瞬间跌倒在了地上,拼命地擦着眼泪,放声大哭。哭得天动地摇的,哭得人的心都碎了!我们把她送到了生活区门口,看着她走进大门后,才放心地离开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再在那条小路上走,因为怕遭到抱复。那个年代,助人为乐,有时是要付出惨重代价的!也因此,我每个周末的晚上,从上江城走到AB栋这边来,都尽量走比较有光亮的地方,尽量早一点,虽然我是男的不能劫色,但也怕被人抢钱啊,况且,被抢时要是身上没钱,恐怕还要遭一顿毒打。
我在开发中心上班半年后,杨斌才第一次从AB栋来上江城找我玩,我知道,他总是加班没时间。那次同来的,除了他和王娟,还有李英。当我再一次见到李英,我的心立即涌起了一阵莫名的悸动,她给我的感觉,不是爱情,而是两个人的惺惺相惜,相见恨晚!
那天是周末,天气特别好,晴朗的天空白云朵朵,衬托了蓝色的晶莹,风儿温柔地吹着,使人特别清爽。那时,上江城的马路还是乱糟糟的样子,也没有什么地方好玩的,我们就去买了一大包瓜子,几瓶矿泉水,几瓶易拉罐装的啤酒,四个人坐在上江城生活区的草地上,吃零食聊天。我和杨斌喝啤酒,偶尔抽支烟,当我们弄得周围烟雾袅袅的时候,王娟就朝杨斌丢水瓶子,以表达不满。
我记得,李英还笑着问我:“你为什么抽烟?”
我愣愣地回答她:“因为写文字时,不抽烟,一个字也写不出!”
李英笑了:“还有这个说法?可你现在没写文字呀!”
我不知如何回答,干脆玩笑地转移到杨斌身上:“其实是被杨斌这小子带坏了,原本我是一个好人!”
“草,是兄弟吗?”杨斌给了我一拳,接着说,“为讨妹子喜欢,也不用损我吧!哈哈。”
我摊摊手说:“事实如此!”
“李英,你千万别信他,我是冤枉的......”
“哈哈......”
我们都笑了。那时的快乐,其实就是那样单纯而美好,现在是再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场景了!
许久,杨斌陪王娟又去买零食,葱绿的草地上,只剩下了我和李英。她还是扎着一条马尾辫,一件洁白的T恤衫加牛仔裙,手里捧着一瓶矿泉水,和我面对面坐着,静静地看着彼此。时光,就像突然静止了一般,那天空的飞鸟,周围的人们,肃穆的高楼建筑,浓绿的树木,叮当响着驶过的自行车......都一一视而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