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中的至暗时刻,幸好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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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长篇连载,写我跟乔紫叶之间相遇-相知-相爱-相守的故事。故事会从大学写起,再到广州—深圳—武汉—九寨—北京—大理,最后又回到广州。
这些年,我一次次离开广州,又一次次回来。因为她在这里。恋爱七年,我们还没结婚。但我一直对她说,你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我会边写边更新,计划写十多万字,每篇三千到六千字。因忙于生计,难以每日更新。但我会坚持写,用发自心底的爱,写出平凡生活中的我们。
希望读者诸君多留言,多提意见,参与到我的写作中来。写作是孤独的,也必须孤独。但你们的支持与鼓励,绝对是我坚持的动力。先行感谢。
2011年农历5月17日晚上九点多,我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至暗时刻。我和乔紫叶刚从图书馆出来,准备去五环操场散步,途中,接到父亲的电话。电话那头闹哄哄的,隐隐传出夜歌的凄惨声音。父亲的语气不似平常,嗓音有些哽咽。我预感不祥,忙问有什么事。
父亲吞吞吐吐地说,你幺叔病了,病得严重。顿了顿,他才说,人已经死了,下午死的。突然接到这噩耗,真如五雷轰顶,顿时,我头脑里一片空白,只感到有一股剧烈的东西往上冲,冲上来堵住了喉咙,霎时间声嘶气噎,说不出话。接完电话,我蹲在漆黑的夜里抱头痛哭。乔紫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我如此,吓得手足无措,一直问我怎么了。
那晚,她主动陪我回到租房。我无情无绪的,内心极度悲痛,也有恐惧。她不知该怎么办,只是陪着我。从高中开始,我就有自杀冲动。到大学,尤其跟M在一起那段时间,我的自杀冲动更强烈。文学是自救的出口,同时又成为一种折磨。
那时,我推崇三岛由纪夫的观点:美的极致就是自杀。幺叔的自杀,对我冲击非常大。他竟然做了我一直想做而不敢做的事。这该多么绝望,该需要多大的勇气?
我和乔紫叶躺在床上,久久没说话。台灯光惨白如纸。屋外寂静,夜风拍打着窗户。不知过了多久,她握住我的手。我一惊。她安慰着我。对她的安慰,我很反感,又不忍心拂逆,便只是沉默。幺叔的脸在我脑海里时隐时现。他在看着我,我总感觉他在黑暗中看着我。我浑身阵阵发寒。
次日,我回家。幺叔家已设起灵堂,一张桌子,桌上燃着蜡烛,竖一块木板,木板上贴着白纸,写满黑字。黑漆漆的棺材隐在后面,像是不敢见人,又似乎怕人直视。走进灵堂,我下跪,垂首,默哀,但我完全不相信幺叔已经走了,带着对妻儿的愧疚,劳累的身躯,永远地走了。
晚上十点过后,乡邻们陆续回家了,歌先生开始唱夜歌。起起伏伏的三棒鼓,抑扬顿挫的唱腔,飘出灵堂,化在夜色里。我和堂兄们一起守灵,还是不相信幺叔已经永远地走了。我甚至多次恐怖地想到,幺叔会坐起来,对着众人说,你们在这里吵闹什么呢。
停灵最后一天,亲朋好友都来了,鞭炮炸了一阵又一阵,腾起蓬蓬的白烟。锣鼓声中,幺婶哭得死去活来。大堂妹跪在柩旁,双肩抽搐,泪流满面。年仅四岁的小堂妹规规矩矩站在姐姐身旁,望一回姐姐,又好奇地打量一番众人。一个四岁的孩子,她能明白正在发生的一切吗?
我站在阶沿上,不忍心再看下去,不忍心再听下去,便掉头走了。独自站在场院里,对着渐暗的黄昏,心里沉沉地痛。天空烧着炭红的云彩,山口处的太阳将落未落,如同砸掉半边的铜镜。
下葬那天早上,天下着雨,雾气浓重,裹住了群山。我们在山上挖好了柩坑,等着。清晨的乡村,鞭炮声声,鼓乐隐隐。雾气朦胧中,送葬的队伍敲锣打鼓地上来了。雨也大起来,呼啦啦,似瓢泼,似盆倾,劈头盖脸。
我望着满天的雨丝,望着远处翻滚的烟雾,最后定定地望着大雨下装裹幺叔的黑漆棺材。雨珠沿着棺盖滑落,草木无声,山河寂静。众人挥动锄头,挖土掩埋。漆黑的棺材一点点消失,最后只剩下新鲜的黄土。雨不停地下,雾气四处飘飞,遮得群山不见踪影,唯有一片茫茫的白。
幺叔是在我家山里上吊死的。被发现时,绳子已断,他没挂在树上,躺在地上的。枯枝败叶的树林里,他身体僵硬,四肢扭曲,浑身爬满了蚂蚁。那棵树不大,被砍了剁成一截一截,装进麻布口袋,扔到很远的河里,顺水飘去了远方。
我问过父亲,既然发现时人在地上,怎么知道是哪棵树。父亲说,树上有抓痕,就断定是那棵树。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脑海里总是浮动着一个画面:幺叔吊在虚空中,双手使劲地抓树皮,小树使劲憋着一口气。
我对死亡的恐惧空前强烈。很多次,我预感到自己会死,预感是那么强烈,导致我都不敢出门。我变得异常焦躁,迷信,情绪不稳定。跟乔紫叶往往一言不合,就再也不说话,开始冷战。她性格很倔,毫不退让,只是通过QQ给我留言: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不能告诉她,是因为恐惧死亡。我从来没有那么怕过死亡。最让人恐惧的或许不是死亡本身,而是你分明预感到自己会死,死却又迟迟不来,你活在遭受死亡威胁的期待中。我每夜噩梦,惊吓而醒,不辨真假,望着幽幽夜色,再难成眠。
我要她留下陪我,她总是不肯。她不想室友们知道,她在外面与人同居,有损一贯形象。每每此时,我火冒三丈,又不想过多解释。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心想此生再也不见。她会打来电话,我不接,接了说几句便是长久沉默。她不知怎么办。
有时她总算留下,还得给室友电话告知在朋友(闺蜜)处,不能回了。在这些事上,她总是小心谨慎。她对我很关心。她越是关心,我越是烦躁。尤其当她反复追问某个问题,我简直要炸起来。那段时间,我们都过得很痛苦。
听他们说了大概位置,我能猜到幺叔是在我家山里什么地方上得吊,简直连那棵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每天夜里,我会做各种梦。梦中,我走进那片阴暗的树林,去寻找那棵树,总是没有找到就猛然醒来。我将有些梦告诉了乔紫叶。
她说,你最好去那片树林看看,看了就不会胡思乱想了。听后我吓一跳,她竟然这样,怎么可以!我莫名火大,又跟她吵起来。她看了看我,很无情地说,你这样,永远无法走出来,你知道吗?我说,你别来管我,就让我一个人痛苦一会儿不行吗?我根本走不出来。
有天夜里,我又做了个梦,醒来异常清晰,清晰到令我怀疑那究竟是不是梦。梦中,有我,有父亲,有姑父,有幺叔。我们坐在埋爷爷的山头。天下着雨,灰沉沉的。幺叔脸上湿漉漉的,头发也滴着水。我们在争论什么,都很沮丧。突然,我大声说,你不能带走XX(小堂妹)。幺叔眼神阴郁,低声说,留着怎么办。这个梦是那么清晰,预兆是那么明显。醒来我内心恐惧,不敢告诉任何人,生怕一说出口,梦就会成真。
那时,有很多想法我都不敢说出来,生怕出口成真。源于对死亡的恐惧,我变得非常迷信。由于幺叔膝下无子,只有两女,又是自杀身亡,冤魂难散,出殡那天凌晨,族中男儿都需回避,说是以免被他找上。我和堂兄们回避到我家,听着鞭炮轰响,想着装裹幺叔的棺材正被抬出堂屋,我心里无端端害怕。
乡下传言,老鼠咂了内衣,预示着亲人会亡故。幺婶说,幺叔去世不久前,堂妹的内衣就被老鼠咂了。有天,我的内衣没找到。乔紫叶突然说,是不是被老鼠拖走了。我顿时浑身发麻,内心的恐惧,变成怒火,向她发泄。她也怒气冲冲地说,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再也不管了。
我们尽管吵架,多是一吵就消气了。有时积郁太久,吵一架反而舒坦,前嫌顿释,感情更浓。那段时间,她带我去各种地方,也尽量顺从着我。我们经常骑车去龙洞河的源头,然后爬上那座山。
天空下,山顶上,灌木丛生,荒草萋萋,一块块青色石俯卧草中,好似远古野兽。我们相拥而坐,面对天地山川。山顶风大,吹得荒草漫卷如波涛,树叶哗哗作响。天边的白云庞大如鹰,群山好似奔腾的马群。我们吹着风,看着远方,身体疲惫,内心轻盈。
我开始把心中的所思所想,甚至对死亡的恐惧,都写出来。那时,我已经用电脑写作,噼里啪啦敲击键盘,凌乱而混杂,未加修饰,不谋篇章,毫无节制,只是机械地写出脑海里的一切。这是一种倾吐,私密的对话,灵魂的自然流泻。
那些文字如流沙,如浩风,如飞瀑,在雪白的文档上集合,聚拢,追逐,奔突,听我调遣,为我承担。写完,我像是大病初愈,死而复活。但对死亡的恐惧像树根一样,盘踞在我心底,越扎越深。我写下的不过是一个人高烧的呓语,要经过多年冲淡,降温,我才能放下,试着把那件事说清楚。
幺叔去世时,我写过一篇祭文:“宗侄无能,唯有白酒三杯告慰屈魂;家父累多,何以黑瘦双肩帮扶霜孤。寡婶力单,岂能肩挑大梁;堂妹年少,如何身背家业。”稍后,我写过《幺叔的葬礼》《幺叔走后》,和短诗《幺叔周年祭》《社日》《幺叔上吊的地方再也无人敢去》,以及一首长诗《黑匣子》。几年后,我写出长文《幺叔用一根绳子为自己松绑》,才算真正做了交代。
乔紫叶不能天天晚上来陪我。一天深夜,我听见狗叫得厉害,还有警车声,几乎一夜没睡着。我想肯定出事了,而且与死亡有关。果然,第二天听同学说,有个学生被车碾死了。他和几个朋友出去宵夜,打的回校,途中与一帮社会青年发生摩擦。那帮人把他拖下车,活活碾死了。这事震惊了全校。
我不是震惊,而是恐惧。我不敢睡在租房里,跑去寝室睡。学期快结束时,我干脆退了租房,搬回寝室。寝室里很多人要去实习,空下的床位没人住。
幺叔自杀后,自杀冲动,不再折磨我。我如此恐惧死亡,是因为曾细想过自杀的每一个细节,深受自杀冲动的折磨。死亡恐惧,未能压倒生存恐惧,一个人就能继续活下去。我选择活下去。而幺叔是替我死了一次。我也真切感到,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