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臆读二十: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郑风·风雨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雨天总会让人有别样的感受。很多事情都无法进行,天地昏沉,有莫名的惆怅。那些偶然闪现的往事与念想中的人,随雨浸入记忆,洇渍开来。待一回首,又融入了雨中的苍茫。一阵风吹来,带来雨水的清新,有些冷。天地沉闷,只有无处躲藏的雨声与惆怅。
风雨如晦,是一片灰色的空虚;鸡鸣不已,最乱人心境。《蒹葭》篇中,牛运震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二句,「写得秋光满目,抵一篇悲秋赋。」。而写风雨之境,则《风雨》尽矣。陈震《读诗识小录》云:「『凄凄』第动于气,『潇潇』则传于声矣。」下雨的时候,整个的感觉是「凄凄」的,动于气。雨声则是「潇潇」,传于声。陈震落了「如晦」二字,应该补之曰:「『如晦』则见于色矣。」举目望去,天地一片昏沉。风雨之时,整体感觉,耳闻目见,便是「凄凄」「潇潇」「如晦」。
「如晦」,不是真晦,不是真的天色已晚,是因下雨而天色昏暗,阴惨惨的凄凉。林庚先生言:「真要是四乡如墨,一盏明灯,夜生活的开始,也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偏是不到那时候,偏又像到了。于是,一番不耐烦的心情,逼着你不由焦躁起来。」然而焦躁也并没有什么排解的办法,只能守着窗儿,硬生生听着雨声与鸡鸣。所能做的,只有回忆,或者只是呆坐。这注定又将迎来一个无眠的夜晚。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颇似李清照的《声声慢》所写之境。「风雨凄凄,鸡鸣喈喈」,其孤寂而无聊赖用「寻寻觅觅,冷冷清清」而言真是再适合不过。风雨如晦,孤身一人于屋中,听着窗外鸡惊燥鸣叫,而天色将晚。「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一个「愁」字就要脱口而出。然而,他来了。
张爱玲《小团圆》中,九莉在笔记簿上写:「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因为下雨,所以人不能来,这似乎是个可以接受的理由。孙星衍有联曰:「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雨天人不来,是可以理解的,而雨天人依然来了,则为难得。在这样风雨如晦的天气,本来对「风雨故人来」是没有期待的。这样的雨,他应该不会来了。然而人生中总会有些我们不期然的欣喜与感动,突然降临。
既见君子,则「夷」,则「瘳」,则「喜」。「夷」是「平」之意,是说本来忧思不安的心平复了下来。「瘳」是病愈之意。因忧思而抑郁之病也好了。最后言「喜」。层次井然。朱守亮《诗经评释》云:「正怀思君子之际,于此时也,接言既见之。则胡不因悬念之心既平,抑郁之病既愈,而惊喜,而怡悦也。」
因为「鸡鸣」的原因,前人多解此诗为黎明时候。姚际恒《诗经通论》云:「『如晦』,正写其明也。惟其明,故曰『如晦』。惟其为『如晦』,则『凄凄』、『萧萧』时尚晦可知。诗意之妙如此,无人领会,可与语而心赏者,如何如何? 」他虽然说「诗意之妙如此,无人领会,可与语而心赏者,如何如何。」但这种理解可能是错的。风雨如晦之黎明,见君子而来,似乎不大合理。姚际恒本人说过:「说诗最忌固滞」,然而据「鸡鸣」而言黎明,这难道不是「固滞」吗。这并不是特指黎明时候,应是闻一多先生所言:「风雨晦冥,群鸡惊噪。妇人不胜孤闷,君子适来,欣然有作。」
《风雨》是一首好诗,这毫无疑问,这便需要解释一下《风雨》的结构。因为在之前的文章中,说到《陈风·东门之池》和《桧风·羔裘》的结构和表达,我都说那是很平庸的诗。但《风雨》的结构似乎和那两首诗是一样的。
《陈风·东门之池》曰:「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淑姬,可与晤歌。」《桧风·羔裘》曰:「羔裘逍遥,狐裘以朝。岂不尔思?劳心忉忉。」《郑风·风雨》曰:「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说《风雨》是一首好诗,而另外两首就是平庸的诗,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一为《风雨》的「凄凄」「潇潇」「如晦」,写风雨之境极佳极准,可与《蒹葭》之「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写秋媲美。这种环境下生发的情感,与环境交融,所谓情景交融。王夫之《姜斋诗话》云:「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风雨》可谓「妙合无垠」。而《东门之池》「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只是普通的起兴,就像「山有榛,隰有苓」这种句式一样,并不是一个很具体的环境描写,只是一个起兴的套话。这样起兴后,后面接「彼美淑姬,可以晤歌」,仍是平庸的直述,三章又无变化,诗意就很干,不润。
其二,《风雨》这首诗一开始写的是很凄凉的环境,人也凄凉。然忽接「既见君子」。此时便如林庚先生所言:「他们一见之下便早已把风雨鸡鸣忘之度外,一任它点缀了这如晦的小窗户之周。」风雨鸡鸣不再是一个很糟糕的环境。王夫之言:「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风雨》还不是以哀景写乐,而哀景转变为乐。本来极哀,接以极乐。这种转变对比使得诗就有力。《东门之池》平平直述,自然没有这种力量。《羔裘》也没有这种变化。「岂不尔思,劳心忉忉」,「岂不」二字本来是很好的转折语,然接以「劳心忉忉」,只是对「岂不尔思」的证明而已,仍是平了,没转开。《东门之墠》云:「岂不尔思,子不我即」,这个结构意思就好多了。
《风雨》之诗,诗意甚明,然亦有歧义。除了从恋人关系解诗意外,还有「思君子,乱世则思君子不改其度焉。」以及「思故友」之解。但这实际上并不算歧义了,因为诗本身可以引申出这种意思。《周南·汉广》篇中,本言游女之不可求,但可以用来表达一切「不可求」之事,都是可通的。就《风雨》而言,「思故友」还是「思恋人」,这实在是说不清的,两者皆可。《乐府诗集》中《华山畿》其二三曰「风吹窗帘动,疑是所欢来。」唐李益《竹窗闻风寄苗发司空曙》曰:「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此二诗句式和意思都一样,一思恋人,一思故友。《华山畿》中若不言「所欢」而言「故人」或「君子」,李益之诗若不看题目,何者思恋人,何者思故友,是看不出来的。
方玉润解此诗为「思故友」之意,其云:「风雨晦暝,独处无聊,此时最易怀人。况故友良朋,一朝聚会,则又可以促膝谈心。虽有无限愁怀,郁结莫解,亦皆化尽。如险初夷,如病初瘳,何乐如之。」方玉润说的这种「何乐如之」的情况,言其为恋人,丝毫不爽。
言「思君子」,是「君子居乱世而不改其度焉」。这是把「风雨」当作了乱世的象征,「风雨如晦」指的是风雨飘摇的乱世。这样一来,这首诗就从两方面象征了君子。一方面是「鸡鸣不已」,郑玄笺曰:「鸡不为如晦而止不鸣。」虽然是风雨如晦的世道,但是君子像鸡那样,依然鸣叫,表达他的信念,不会因黑暗而不叫了。「鸡鸣不已」是君子「不改其度」的表现。徐悲鸿有《风雨鸡鸣图》,便借此意。虽其题曰「悲鸿怀人之作」,但其中也蕴含了乱世忧愤。另一方面从「既见君子」而言。如此风雨如晦的世界,君子要站出来,要「见君子」。李叔同在日本时感慨故国,有诗曰:「故国荒凉剧可哀,千年旧学半尘埃。沉沉风雨鸡鸣夜,可有男儿奋袂来?」此即从「既见君子」这方面言。「思君子」这种解释,虽未必合诗本旨,但也是可通的,并且这对后世影响极大,体现了一种士君子的精神。陈子展先生云:「《风雨》一诗曾鼓励了历史上多少人物不向困难低头,不向敌人屈膝,又教育了多少人为善不息。」其言甚是。
「风雨故人来」,是期待,更是惊喜。就此诗而言,「思恋人」「思故友」「思君子」,三意皆可通。恋爱中的人读出「思恋人」,孤独之人读出「思故友」,乱世君子读出「思君子」。不同的理解倾向代表的是自己不同的期待,从诗中读到的都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