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马 | 横山,一个王朝的西北墙

横山自古以来就是中原王朝的北部屏障,是汉人与西夏、蒙古等游牧民族争夺的焦点。理解横山,就理解了草原民族与中原王朝剪不断、理还乱的千年恩怨。

本文刊登于《随笔》2021年第3期

打开中国地图,你会看到黄河从青藏高原流出,一路向东,当它流到甘肃的省会兰州时,没有直行,而是突然转向,往北流去。经宁夏北流至内蒙古巴彦淖尔市东折,到包头市托克托县,再南折流往山西河曲、保德,直到陕西潼关县,始循旧向,往东入海。这个线路在地图上呈“几”字形大弯,形似布套,故称河套。清人何丙勋在《河套图考》序中这样解释:“河以套名,主形胜也。河流自西而东,至灵州西界之横城,折而北,谓之出套。北折而东,东复折而南,至府谷之黄甫川入内陆,迂回二千余里,环抱河以南之地,故名曰河套。”这段话清楚地表明了河套得名的原因。

从现在的地图上看,这一三面环河的地区,远处塞外,又与大漠相连,远不是什么风景秀丽、物华天宝之地。但在历史上,它的地位曾经十分重要,尤其是在以长安为中心的时代,任何一个王朝的统治者都不敢轻忽。可以说,河套安,则中国安;河套不安,则天下骚动,神州板荡。原因简单:它是中原王朝的北大门;而中原王朝的大患从来都在北方,不在南方。

无定河

我们现在要说的是,在这个北大门的东南端,有一片沙漠叫毛乌素沙漠。毛乌素,在蒙古语里是“坏水”的意思——可见,在这片沙漠里“甜水”是十分稀缺的资源。在毛乌素沙漠的南缘,有一条河叫无定河。古之州府皆建于水滨,“州”字一川加三点,正是人居水边的象形。州府如此,县、乡莫不如此。无定河的沿岸,自古以来就是许多州县衙门的所在地。它们像一颗颗明珠串联在无定河这条闪光的玉带上。

我们的故事就从这里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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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定河流域土质疏松,宜牧宜稼,自古以来就有人类在此刀耕火种,繁衍生息。一九二三年,有一个叫桑志华的法国天主教神父兼地质学家、人类学家,在鄂尔多斯一带传教,结果在今天榆林市横山区的高镇油头坊村发现6件打制石器,后来在一次不经意的考察中,竟然在一片鸵鸟蛋和羚羊牙齿的化石中发现了一颗距今3万年的七八岁儿童的上门齿,专家们给他起名叫“河套人”。让我们记住这个法国人桑志华,他在中国共生活了30年,直到62岁才返回法国。他是较早走进陕北进行科学考察的外国人。40年之后,中国著名的史前考古学家裴文中教授,沿着当年桑志华的考察路线,在无定河一带进行了小规模的考古发掘,结果在今天横山区城关镇吴家沟附近的石马洼村,发现了一个史前人类头盖骨。这个头盖骨骨质已经全部石化,但重量较大。经鉴定,可能是一个中老年男性的头盖骨,大致与“河套人”同期。按照国际通行的命名原则,这个头盖骨应当命名为“石马洼人”或“吴家沟人”。

桑志华

后来这一带成为猃狁、犬戎、鬼方、白狄的天下,秦汉时又为匈奴人所盘踞。一直到唐贞观年间,无定河流域又迎来另一批客人,那就是党项人。党项人本来世居四川、青海、甘肃三省交界的地方。后来吐蕃渐渐强盛,部分党项族被迫内迁至陇东、陕北一带。唐朝末年,山东落第秀才黄巢起兵造反,政府的官军力量薄弱,朝廷征调各路兵马“勤王”,党项族的拓跋部落率子弟加入到镇压黄巢的队伍中。叛军覆灭后,朝廷嘉奖各路有功之臣。党项族的拓跋家族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封赏。首先,拓跋家族被赐皇姓,由“拓跋”改为“李”姓。这以后,李继迁、李德明、李元昊才有了和汉人一样的姓。其次,封部落首领拓跋思恭为夏州节度使,领银、夏、绥、静、宥五州之地。从此,党项族正式登上历史舞台,成为这片土地的实际主人。

所谓“实际主人”,意思是随着唐末藩镇割据、五代相继更替,朝廷对无定河流域的实际控制力很低,大多数时候不过视它们为“羁縻州”而已。所谓“羁縻州”,就是在大一统的君主专制时代,朝廷为了节约统治成本,对少数民族采取的一种松散的管理模式。这种模式颇类现代政治中的“地方自治”。在一般情况下,只要他们不反叛,朝廷对他们不征收赋税徭役,也不干涉他们内部的管理,对他们的生产生活、风俗习惯采取一种放任自流的态度。

“羁縻”二字很有讲究。它本来是用在牲口上的。“羁”是给牛马套上笼头,防止它偷吃或乱跑;“縻”(mí)就是用绳子系住,但允许它有一定的自由。陕北话里至今都有“縻”这个词,且读音和语义一点没变。一般指主人没有专门的时间放牧牲口,就把马、牛、驴用一根长绳子拴在一片草地上。有时主人就在不远处干活。这样,这头牲口就有足够的草场,但绳子的长度又限制它跑不了多远。它和“拴”的区别是:“縻”的绳子很长,而且它脚下一定有足够的草地;“拴”的绳子很短,脚下未必有吃的。知道了这个字的本义,你就知道古人造词之妙。当初给这种新的管理模式命名的文人官员,一定是煞费苦心。天朝官员的轻蔑、无奈、自大和狡狯都在这两个字里边了。

就这样,这个质朴尚义、重诺轻死的种族在无定河畔开始了他们打马放牧、弯弓射雕的日子。一直过了300多年,中原赵宋王朝建立,朝廷出于统一的需要,要求党项族首领李继迁交还土地。太平日子从此告吹,代之而起的是狼烟四起、旋降旋反的战斗岁月。

党项人占领的大致区域

太平兴国七年(982),李继迁的族弟李继捧向宋朝献上五州之地。李继迁对他的谋士张浦说:“吾祖宗服食兹土逾三百年,父兄子弟列居州郡,雄视一方。今诏宗族尽入京师,死生束缚之,李氏将不血食矣!奈何?”以此,当宋朝的使臣来到银州,准备接收五州之地时,李继迁以葬埋乳母为名,以棺材、丧车作掩护,里面藏满兵器,率领数十名子弟,逃亡地斤泽(在今内蒙古的乌审旗),开始了他的反叛生涯。

后来,李继迁上书宋朝欲讨回“夏州”故地时,动情地说:“夏州荒土,羌户零星,在大宋为偏隅,于渺躬为世守。祖先灵爽,应恋首丘;明发私怀,敢忘宗土?”千载以下,从这些简短的文字中,你还可以读出一个热血男儿对生他养他的故土怀有的深情厚谊。后来李继迁及他的长子李德明在无定河畔与宋军展开大小数百场激战,直至公元一〇三八年,他的孙子李元昊在兴州(今宁夏银川市)称帝,党项族从银州起家,经过数代人的鏖战,算是正式与宋朝异爨分家,走上了与辽、宋分庭抗礼的鼎足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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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建国后,并没有放弃对“龙兴之地”无定河流域的控制与经营,而是充分利用无定河之南的十万大山做屏障,不停地向南推进。这时,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地理名词“横山”,高频率地出现在宋代的典籍中。

宋代以前的文献,如《山海经》《水经注》以及唐人的《元和郡县图志》里都把毛乌素沙漠以南的这道山脉通称为“白于山”。只有到了宋代,这道大山才成为时人心中永远翻不过去的墙垣,成为横亘在宋朝文武官员心中的梁木与巨峦。

在宋代的文献中,横山有广义和狭义两种:广义的横山指的是毛乌素沙漠南缘,东起麟州、府州,向西直达六盘山北麓,全长千余公里的广阔山地。如《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49,记载韩琦与范仲淹的对策:“元昊巢穴实在河外。河外之兵,懦而罕战。惟横山一代蕃部,东至麟、府,西至原、渭,二千余里,人马精劲,惯习战斗之事。”这段话中的“横山”显然指的是广义的横山。它不仅包括陕北大部,而且将今天甘肃省的平凉市、宁夏的固原市也涵盖在里边了。韩琦与范仲淹又在同一份对策里说:“(横山)与汉界相附,每大举入寇,必为前锋。故西戎以山界蕃部为强兵,汉家以山界属户及弓箭手为善斗。以次观之,各以边人为强。”可见,在宋人的心目中,“山界”与“横山”是同义词。越过横山就是茫茫沙漠,就是西夏人的地盘了。

横山地区示意图

狭义的横山指的是白于山主峰以东,到无定河流域一带的狭长山地。白于山的主峰位于今天榆林市定边县的白湾子镇,最高点魏梁,海拔1970米。《宋史·种谔传》载:“谔言:横山延袤千里,多马宜稼,人物劲悍善战,且有盐、铁之利,夏人恃以为生;其城垒皆控险,足以守御。今之兴功,当自银州始。其次迁宥州,又其次修夏州,三郡鼎峙,则横山之地已囊括其中。”银州故城在今天横山区的党岔镇,宥州在今天内蒙古鄂托克前旗的城川古城,夏州故地就是今天榆林市靖边县的统万城,三城恰好将横山包围。以此判断,种谔说的“横山”指的是狭义的横山。

横山南部的边界由于地势平坦,没有大的自然障碍物,故界线相对模糊。但在宋夏大规模的战争中,一般将其界定在大理河流域、清涧河上游的安定堡(今子长市安定镇)、周水河上游的保安军(今延安市志丹县)一线。

需要说明的是,文献里讲的,横山是西夏与宋王朝在西北的分界线,只是一个大致的说法。实际上,对于冷兵器时代的国家政权来说,疆域从来没有一条明确的界线。以横山为例,终宋一代,宋军都没有完全控制横山,将夏人逐出无定河以外。党项百年,即使野心勃勃如李元昊,也没有完全占领横山,将宋军赶到大理河以南。宋夏两国,交战百年,大致以无定河与芦河为界,互有攻伐。无定河以北、芦河以西属于夏人的地盘;无定河以南、芦河以东属于北宋的疆域。这里没有谁对谁错的问题,一切取决于当时的形势和武力的强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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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立国初期,李元昊频频出击,与宋朝在东起麟府、西尽秦陇,全长约两千余里的国境线上不停骚扰。东边以窟野河为界,麟州、府州为宋朝占领,但窟野河以西,麟府以南的大片土地皆为西夏所有。因此,宋人的文献里说“麟府孤悬”。往西至无定河,下游的绥州为夏人控制。在冷兵器时代,河流冲积成的河谷往往就是军事进攻的通道,因而,控制了绥州就意味着控制了无定河的下游地区,且直接威胁着中上游的城堡安全。延州虽为宋军占领,但往北40里即为西夏的境界。鄜延路的宋夏疆界大致在今天安塞县城一线。延州西北的保安军与顺宁寨一直掌握在宋军手里,因此,这一地区的宋夏疆界是以白于山为界的,夏人一直没有进入周河流域。再往西,宋朝环庆路的控制范围大致就是今天的陇东地区。但打来打去,仅过了几年,西夏的经济实力就不能支撑了,宋朝也适时地关闭了榷场和互市,李元昊被迫低头,向宋朝献上称臣言和的表文。

可惜好景不长。公元一〇六七年,20岁的少年天子宋神宗即位,一改前任皇帝息事宁人的边疆政策,施行“重拳出击”的强硬国策,导致太平20年的宋夏边境再起狼烟。神宗皇帝先是派重臣种谔攻取了无定河下游的绥州,继而溯游北上,企图再取无定河与明堂川(今榆溪河)的咽喉要冲啰兀城,却遭到夏人的顽强抵抗。最后两国被迫收兵,议定以“去绥州二十里为界”,界北属西夏所有,界南由宋军屯兵。

宋神宗

读历史教科书,我们常常对某些好大喜功、开疆拓土的皇帝大加赞扬,称他“雄才大略”。岂不知,遇上“雄才大略”的皇帝,对家天下的政权来说是好事;对当时的老百姓来说,则未必是福分。有时倒还不如遭逢一个“暗弱”之主,还能过太平日子呢!种谔把绥州拿下,给老百姓分粮了吗?元昊把啰兀城占住,让西夏人免费观光了吗?也就是说,普通老百姓并不会从开疆拓土中得到任何好处,相反却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对当时住在横山的老百姓来说,是给李元昊当臣民,还是给宋仁宗当臣民,这里面也没有本质的区别。难道赵家人来了就不要磕头纳粮么?

你当然可以说,这土地自古以来都是中原人的,西夏人来了就是侵略,但事实上,战端一开就很难分出“正义”和“非正义”来,历史上发生过的战争多数是混合型的。也就是说,你很难在战争的两端分出谁是绝对的善,谁是绝对的恶。有的战争开始是纯粹的自卫,到后来却变为侵略;有的战争开始是赤裸裸的侵略,到后来却变成自卫。

当西夏国内发生大面积旱灾,接踵而来的是饥荒和瘟疫,宋朝却在这时关闭了榷场和互市,下令粮食禁运,不许一粒米“粜与西贼”时,李元昊发动的战争就是生存性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活命。当然,对于沿边一带被掳掠的老百姓来说,这无疑是侵略。元丰四年(1081),宋朝得到假情报,说夏国君主李秉常遇刺身亡(实际上是被其母囚禁),宋朝觉得直捣兴、灵,恢复王土的时机到了,于是不顾与夏人先前的盟约,派几十万大军,五路伐夏。这样的战争就绝不是生存性的,而是扩张性的。

五路大军开始势如破竹,种谔九月围攻米脂,十月拿下石州、夏州,宦官王中正也同时攻下宥州,北宋自立国以来就想控制整个横山,至此离梦想只有一步之遥,但谁料想永乐之战遭到惨败。有史料说,宋军20万人马“渴死者太半”,几乎全师丧尽。神宗夜半得到消息,绕床步行,捶胸顿足。至此,北宋收复横山梦碎。“元祐分疆”后,朝廷不得不面对现实,承认了西夏作为一个国家的合法性存在,不复再有“横山强兵、战马、山泽之利,尽归中国”的念想。

可惜的是,那些陷落在无定河泥沙里的人、渴死在永乐城里的人、被滚木礌石砸死在大理河河道的人、冻毙饿死在韦州瀚海里的人,再也活不过来了。

唐人陈陶有七绝《陇西行》传世:“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写闺中妻子不知丈夫战死,依然在梦中期盼良人归回。岂不知,此时的丈夫已成无定河边的白骨。诗人以及他的其他作品都湮没无闻,唯有这一首的后两句流传千古。

宋人张舜民曾跟随环庆路主帅高遵裕掌机密文字,亲眼见过战争的残酷。他在《西征回途中二绝》中写道:“青铜峡里韦州路,十去从军九不回。白骨似沙沙似雪,将军休上望乡台。”写攻打灵州的战争,士兵的死亡率高达90%,累累的白骨铺在沙地上,太阳出来,照耀得如雪一样白。

后人在描述一些战略要地,尤其是在宣传自己的家乡时,总忘不了说一句“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岂不知,对当时生活在这些地方的人来说,这话不是美誉,倒是咒语。“兵家必争之地”就是血流成河之地,就是孤儿成堆、寡妇盈集之地。倒还不如“兵家不争”的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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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历史,给我们的印象是,草原上的人个个都是雄兵。他们披头散发,来去如风,手拿弯刀,杀人如割韭。实际上,战争到了一定的程度,是很难分出善恶的。《续资治通鉴长编》就记载,五路伐夏时,宦官王中正率部队“至宥州,城中居民五百户余家,遂屠之”。以古代农民家庭一户五口人计,王中正共杀死2500人,500个家庭被灭门。我们今天读历史,也不是要从这些触目惊心的记录中分出是非曲直,而是透过有关像横山这样的军事记录,探究两个民族,尤其是从生活方式到风俗习惯都截然不同的两个民族,在有限的生存空间里,如何学会理性地相处,而不是轻易诉诸武力。

我国著名的气象学家竺可桢先生,有一个惊人的论断:历史上北方游牧民族大举入侵中原的时间,与北方气候最冷的时间大致吻合。北方游牧民族完全靠草原养活自己,当气候变冷时,草场出产有限,牲畜得不到食物,就会发生大面积死亡。这时,他们就会向南方汉族政权发动攻击;而地处南方的中原此时气候也变冷,粮食等物资也会大幅减产,综合国力亦不免下降。因此,北方外族入侵的时候,实际上也是中原王朝抵抗力最差的时候。

气候变冷的一个直接后果是,草原上会发生大面积的“雪灾”,蒙古人谓之“白灾”。“白灾”降临,牲畜、人口都会大面积冻死、冻伤。死亡的牲畜多起来,来不及掩埋,就会发生次生灾害——瘟疫,蒙古人谓之“黑灾”。黑白二灾相继降临的时候,草原民族就不得不南下牧马,入寇中原。入寇的目的倒也简单,就是为掳掠财物。烧杀抢掠一过,一般他们会满载而归,并不想赖在中原不走。因为中原的风俗习惯、生活方式不合他们的胃口。诚如元昊本人所言:“衣皮毛,事畜牧,蕃性所便。”

竺可桢

上中学时,学历史课,看到宋朝与辽、夏打仗,明明仗打赢了,却还要签和约。签和约倒也罢了,有一条让人费解:宋朝岁输茶叶几千或上万斤。不由得好笑。这北方游牧民族,人人都说豪爽,实际上很小气啊!要银子可以花,要布匹可以穿,茶叶还要伸手吗?你不会自己拿银子买么?实际上当中原王朝关闭了榷场和互市后,茶叶就成了违禁品。汉族文人又自命清高,视吃茶品茗为他们的专利。岂不知,茶叶对于汉人来说,是奢侈品;对草原上的人来说是必需品。

茶叶如此,布帛、铁矿亦如此。而在有关横山的军事记录中,不仅屡次提到横山有“盐铁之利”,而且有粟(小米)可食,有草可牧,有民可使,有关隘险固可守。

《宋会要辑稿》方域一九,记载了元丰五年(1082)鄜延路经略使沈括、副使种谔的奏对:“又山界既归于我,则所出之粟可以养精兵数万,得虏之牧地可以蕃息战马,盐池可以来四方之商旅,铁冶可以益兵器,置钱监以省山南之漕运。彼之所亡者如此,我之所得者如此。”甚至《范文正公集》中明确提到,在夏州弥陀洞东边70里的地方,有一个西夏主管冶炼铁矿的机构“铁冶务”,“即是贼界出铁制造兵器之处”。近年来在无定河流域,尤其是横山区一带的孤山旷野,发现数量不少的巨型石碾,当地百姓称之为“牛碾子”。“牛”在陕北话里,不仅指牲畜,有时还引申为“巨大”。“牛碾子”这个词,不仅指这种碾子只有牛才能拉得动,而且形容这种碾子的体型巨大,远远超出了普通百姓的碾米之用。经专家考证,“牛碾子”有可能是西夏人用于制作火药或加工铁矿石的工具。盐就更不用说了,直到现在,横山以西的定边、盐池一带都有采盐场。

横山既然有如此多的战略物资,那么,谁占领了横山,谁就有可能吞并对方。

沈括、种谔在元丰五年(1082)的奏章里,对有为之君宋神宗这样陈述横山的利害:“臣等历观前世戎狄与中国限隔者,利害全在沙幕。若彼率众度幕入寇,则彼先困;我度幕往攻,则我先困。然而西戎常能为边患者,以幕南有山界之粟可食,有山界之民可使,有山界之水草险固可守。我师度幕而北,则须赢粮载水,野次穷幕,力疲粮窘,利于速战。不幸坚城未拔,大河未渡,食尽而退,必为所乘,此势之必然也。所以兴、灵之民常晏然高枕,而我沿边城寨未尝解严者,地利使然也。今若能使幕南无粟可食,无民可使,无水草险固可守,彼若赢粮疲师,绝幕而南,顿兵沙碛,仰攻山界之坚城,此自可以开关延敌,以逸待劳,去则追击,来则惜力,治约之势在我,而委敌以空野坚城之不利。”

沈、种的对策是“尽据山界”,也就是完全占领横山。“若占据山界不尽,则边面之患犹在,沙幕尚为彼用;若占尽山界,则幕南更无点集之地,彼若入寇,须自幕北成军而来,非大军不可。如此,当先择险要之地,立坚城,宿重兵,以为永计。”

如今横山地区的梯田

这份奏折把横山的重要性说得再清楚不过了,甚至千年以下,我们还能感到边臣沈、种的超迈目光。他们的意思是说,毛乌素沙漠自古以来就是西戎与汉家的天然屏障。因为有沙漠,所以谁也不敢率先深入不毛。但西戎之所以成为边患,全在于沙漠之南的横山有米可食,有民可使,有水草可牧牛马,有关隘险固可守卫军队。现在我大宋若将横山全部占领,又在山界北垠险要之地筑坚城高垒,则西戎若来,舍巢穴既远,又身处茫茫瀚海,我军居高临下,正好一举击溃。

但说说容易,真要全部占领横山,谈何容易!元祐末年,宋哲宗继位。朝廷采取“进筑堡寨,步步为营”的策略,向北推进,但也只是收复了一些麟府以南的州县,使得西夏的疆土与黄河隔离开来,麟府不再“孤悬”而已。大理河流域虽修筑了许多堡寨,但仍然没有到达芦河流域。事实上,直至北宋灭亡,宋军都没有渡过芦河,将夏人全部逐出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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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河与无定河实际上是一道重要的分水岭。今天你站到横山县城,远望对面的芦河,你会惊异地发现,彼岸的风景与此岸的地貌是两道截然不同的景观:对岸风沙弥漫,此岸烟柳正绿;对岸百草枯萎,此岸秋色连天。气象学家说,对岸属风沙草滩区,此岸属黄土沟壑区。一河之隔,风景殊异,你会不由得赞叹造物主的神锤妙凿。

横山山脉实际上是一道重要的农牧业的分界线。从历史上看,宋军铆足了劲,有时也能翻过横山,“五路伐夏”时环庆路的一支甚至到达灵州地区。但每当越过这条线时,宋军就因为缺水和寒冷变得狼狈不堪起来。坚城久攻不下,撤离又遭追击,士卒苦于严寒,不得不烧掉旗杆、冠带,甚至有士兵将战友打死,就为剥掉他的衣裳。还有人去掉汉家的头饰,诈为番兵,抢夺公家的财物……不一而足。

历史证明,由大河、沙漠、巨岭、深海这些天然的障碍构成的农牧界线是很难突破的。中国历史上,汉人建立的即使是最强大的政权,其稳定的疆域也没有突破天然的农牧界线。即使勉强占领牧区的土地,也无法实行有效的管理,最终还是“羁縻”而已。相反,游牧民族却可以在农耕区建立强大而统一的政权,如元朝、清朝。道理很简单:牧区无法变成农区,农区却可以辟为牧区。农牧界线只能南移,不能北上。因此,当宋军“五路伐夏”,以死亡60万人为代价,仅取得少数城寨时,苏轼、司马光等人上书朝廷,反而建议放弃这些到手的山寨。苏轼认为:“存之则耗蠹中国,为祸日深;弃之则戎人不请,无缘强与。”

因此,对宋人来说,横山就是“恨山”,就是无数边臣、将士流血饮恨之地。一部横山史,就是一部伤心史。

今天我们可以说,不懂横山,就不懂陕北;不懂陕北,就不懂草原民族与中原王朝剪不断、理还乱的千年恩怨。横山应当成为研究游牧民族、农耕民族此消彼长、对立统一的样本,供后人探访凭吊、考古发掘。

“欲知塞上千秋事,唯有横山古银州”,在我们的历史学家中,将某一时段作为毕生的对象加以研究的很多,但将某一区域作为对象研究的委实不多。也就是说,“断代”的很多,“断地”的不多。如果能将“横山”作为一个课题研究,并成立“横山学”或“横山学会”这样的机构,集众多领域学者之所长,数十年之后,横山完全有可能成为一个研究王朝更替、治乱循环的基地,供世人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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