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重寿：盛唐吴道子吴家样影响敦煌艺术（一）

作者/祝重寿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艺术史论系博士、教授

盛唐（8世纪前半），唐玄宗李隆基执政，前期开元年间（713——741年）励精图治，改革弊政，使唐代社会发展到全盛时期，史称“开元盛世”。但好景不长，玄宗后期天宝年间（742——755年），政治腐败，社会矛盾尖锐，“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表面上天下太平，实际上危机四伏。“乱自上起”，终于爆发了“安史之乱”（755——763年）黄河流域受到严重破坏，大唐帝国从此由盛转衰。

盛唐文化在初唐古典主义的基础上，又吸收了外国文化精华，进一步向前发展，而且还“动”了起来，比初唐更生动，更鲜活，呈现出气韵生动，生气勃勃的新气象，也比以前更简练，更有气势。如同古风、古典之后的巴洛克化（也像希腊化）。充满着动感，圆熟自由，富于平民气、阳刚气和男性美。

如果说六朝和隋是古风，初唐是古典，那么盛唐就是巴洛克，盛唐巴洛克反对初唐古典主义，就像欧洲绘画史上古希腊古典主义后面的希腊化（公元前4世纪—公元前1世纪），又像文艺复兴古典主义后面的巴洛克（17世纪）一样，都反对古典主义。盛唐巴洛克是对初唐古典主义的简化（草写化，草率化）。

盛唐初步建起了大唐风范，如日中天，普照四方。盛唐文化广泛影响东西南北，向东影响朝鲜、日本，向西影响西域、中亚，向南影响东南亚，向北影响北方草原。

盛唐最伟大的画家就是吴道子（大约680——759年，8世纪），他创造了“吴家样”（中国佛像四大样，还有曹不兴曹家样、张僧繇张家样、周昉周家样）。吴道子是河南禹县人，出身寒门，少孤，贫穷，而又好酒仗义，是个民间画工，卖画为生，浪迹江湖。

吴道子《释迦诞生图》局部

他初学书法（学张旭、贺知章草书，有助于他画画用笔用线），未成，又学雕塑，又不成，最后转学画画，可见他很好动，不是个有耐性的人。不满二十，就崭露头角，来到洛阳，被唐玄宗李隆基发现（唐玄宗是个善于发现人才的明君），受到重用，“召入内供奉”。

吴道子《释迦诞生图》局部

他在两京长安、洛阳寺观画了大量佛教、道教壁画，多达300多间（两柱之间为一间），在中外壁画史上绝无仅有。他继承了张僧繇张家样疏体传统（不同于顾恺之、陆探微密体），并有所发展，有所创新，创造了他自己的吴家样，将中国佛教美术推向新的高峰。其画生动简练，非常成熟，有他自己鲜明独特的画风。

吴道子《释迦诞生图》局部

他有很过硬的绘画基本功，不用规矩，自成方圆，一挥而就，不失尺度，非常写实。有功夫就有自信，他的画既有法度，又有激情，是必然与自由的完美结合，正如苏东坡所赞：“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他受裴旻舞剑、张旭狂草启发，将其动势、节奏用于绘画，奋笔画壁，如有神助，使其壁画气势逼人。

吴道子《释迦诞生图》局部

正所谓“观其壮气，可助挥毫”，市民围观喝彩，“惊动坊邑”。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上说，“道玄好酒使气，每欲挥毫，必须酣饮。”他画画靠的是酒劲、激情、冲动、感性，所以他不大注重理性，不细致，不严谨，不周全，不求完美。

吴道子《释迦诞生图》局部

其画点画之间，常有缺落，笔不周而意周，留有空白，有跳跃性，让观众去填空补白，饶有趣味，也使画面简洁含蓄。他的线描粗细变化，有节奏感，有运动感，挺拔圆转，两头细中间粗，如同兰叶，称“兰叶描”。其画衣纹飘举，与曹不兴曹家样曹衣出水迥然异趣，人称“吴带当风”。

吴道子《释迦诞生图》局部

其画多为白描，略施淡彩，这种白描淡彩，以线为主，以色为辅，色不压线，称为“吴装”。有时他画完白描就走了，上色由学生们去完成。他“画、塑兼工”，画、塑不分，这也是中国佛教美术的传统（其实外国也是如此，例如米开朗基罗既是画家，又是雕塑家）。

吴道子《释迦诞生图》局部

可惜他的作品荡然无存，仅《释迦诞生图》，还是宋人摹本，现存日本大阪美术馆，画释迦牟尼诞生，惊天地泣鬼神，鬼神前来朝拜，把一个印度故事完全中国化了。此画整个看上去，写实成熟，生动传神，每个人物都有表情，有心理刻画，有性格，有个性，人物形象互相对比，互相衬托，相得益彰。

吴道子《释迦诞生图》局部

佛教故事画要塑造人物形象，就像小说要塑造人物形象一样。人物之间要有戏剧性。这类圣诞故事画，欧洲更多，但没有这么惊心动魄。此画是纸本白描，白描就要看线，线才是此画真正的主角。此画线描极为丰富，有长短、曲直、软硬、疏密、动静、简繁、粗细、轻重、疾徐（快慢）、抑扬等，这些线描也是互相对比，互相衬托，相得益彰。

而这些对立，又都统一于中锋用笔之中，而且没有枯笔，显得浓墨润泽。他特有的兰叶描穿插其间，富于节奏感，使整个画面有运动感，充满生气、生命力，呈现出生命之美。此画线描圆熟自由，以曲线为主，刚柔相济，正好符合古风僵直（六朝），古典柔和（阎立本画风），希腊化、巴洛克圆熟动荡，充满动感（吴道子吴家样）的艺术史规律。

总之这些线描不仅勾画出物象、形体、结构、质感，更难能可贵的是充满激情，而且还表现出了意境和风格，堪称中国线描艺术的巅峰之作。

此画画得最精彩的是那些妖魔鬼怪，肌肉隆起，叱咤风云，声色俱厉，咄咄逼人，充满生气，充满力量，中国传统喜欢用肌肉来表现力气，例如佛寺中的力士就是这样，浑身肌肉，孔武有力。

妖魔鬼怪都是神界中的下层，正如平民百姓是人间社会的下层一样，所以吴道子画的鬼怪有一股傲视王侯的平民气概。让我想起陈胜一呼，天下响应，“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种平民意识是中国文化的优良传统，吴道子是位伟大的平民艺术家。

（未完待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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