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白衣卿相的梦与蹉跎朝市的命

唐代大诗人李白喜青莲爱寻仙问道,自称“青莲居士谪仙人”。他的理想抱负是“布衣卿相”“帝王之师”,这是他梦想的绝世功业。可庙堂之高往往不能见容于他,于是,诗和酒是成了调解他理想和现实巨大落差的润滑剂。在那么一个流血、流泪的时代,他就是这么矛盾着困惑着,试图从中振翅飞翔。

天上谪仙人也

公元701年,李白出生在中亚碎叶城,即现在的吉尔吉斯坦国的首都比什凯克以东,这是唐朝在西域设的重镇,漫长的丝绸之路经过于此。这是块广袤而荒莽的大地,欧亚各民族混融杂居,不同的宗教文化在这里竞放光彩。李白的出生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那是一个朗月星空的夜晚,李白母亲的睡梦里,太白金星化作一道明亮的光芒,投入她的腹胎里,于是,一个旷世奇才——李白呱呱坠地了。

李白在《赠张相镐二首》中写道:“本家陇西人,先为边元将;功略盖天地,名飞青上天。苦战竟不侯,当年颇惆怅。”可知他的家世原在陇西,飞将军李广是李白的远祖。他的家世还与唐李皇室同出一宗,李白的祖上因犯了罪流放西域,皇室李姓族谱当然不会把罪犯收录。

李白在五、六岁的时候,一家人悄悄地逃入蜀中,并恢复了李姓。他在蜀中整整生活了二十年,山重水复,云幻月迷的生态环境,塑就了他的俊爽丰姿,他说自己是“天为容,道为貌,不干人,巢、由以来,一人而已!”仙风道骨,超凡脱俗,这就是李白。他不仅有一幅凡人难得有的好皮囊,更重要的是他从中国典籍中汲取养分,剔除那些束缚个性自由的部分,重新构建,形成自己独有的精神世界。

李白的父亲李客是位富商,入蜀后,由于家境富庶,李白不事生产和经营,只是个挥霍成性,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李客有一定的文化修养,李白说:“余少时,大人令诵《子虚赋》,私慕之。”在这样的家庭氛围里,他自小就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滋养,从而发展出自己的天分。

“渡远荆门外,来自楚国游。”穿过荊蜀咽喉,李白出蜀了。融入中国历史的大舞台,怎能不有着一种放飞的感觉。“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那浩浩荡荡的长江,奔涌向前,自由任性地投入一览无余的平原,再化作高吟的长歌。那就是他,诗人李白。

他是诗人,追求的是诗意的人生;他是士,担当的是求道与救世。和一般人的出仕不同的是,他总是沉浸在诗人的角色里,不会像俗众那样的阿谀逢迎,谄上欺下,使尽手段,攀援高位。“白衣卿相,功成身退。”由平民之身晋进为相,此相非他相,而是“帝王之师”,如吕尚、张良者也。此功一俟完成,绝不恋栈,“功成拂衣去,摇曳苍洲旁。”

超凡脱俗,说说过瘾,做起来难乎哉。唐代科举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仕子入朝要有权要的引荐,他自然不能例外。他用生花妙笔给韩朝宗写了封自荐信,夸说韩朝宗“岂不有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使海内豪俊奔走归之,一登龙门,则身价百倍。”“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这个高傲的诗人,为了得到韩朝宗的引荐,也不得不玩了把低俗的谄谀。

韩朝宗并没有帮到李白的忙,倒是朝廷享有盛誉的耄耋老翁贺知章,对他欣赏推崇有加。李白后来说:“太子宾客贺公,于长安紫极宫一见余,呼余为谪仙人。因解金龟换酒为乐。”贺知章尤为喜欢李白的《乌夜啼》《乌栖曲》,说“此诗可以泣鬼神矣。”称李白是“天上谪仙人也”。

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白自称谪仙人,贬谪人间,自是凡尘未断,这凡尘就是他在《与韩荆州书》里所说“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开元十八年(730)春夏之交,他在长安居住了一年多,结识了一些有影响力的人物,如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赐号持盈法师)、秘书监贺知章等。与贺知章等结成了“酒中八仙”之游,知名度由此播扬。

天宝元年(742)夏,他与道士吴筠隐居于浙江剡中。唐玄宗崇信道教,礼遇道士。吴筠受到唐玄宗的征召而下山,由于吴筠的直接推荐,更由于贺知章和持盈法师的引荐和支持,唐玄宗派人征召李白入京。他乐不可支,似可“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了。苦苦的等待,终于等来了佳音。“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洋洋得意,踌躇满志。

毕竟是文人,得皇帝的垂询启用,多少有些受宠若惊,嘚瑟了起来。请看他写道:“汉家天子驰驷马,赤军蜀道迎相如。天门九重谒圣人,龙颜一解四海春。彤庭左右呼万岁,拜贺明主收沉沦。翰林秉笔回英眄,麟阁峥嵘谁可见?承恩初入银台门,著书独在金銮殿。龙驹雕镫白玉鞍,象床绮席黄金盘。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

他把唐玄宗比作汉武帝,把自己比作司马相如。可那气势那排场,司马相如何曾遇到过,显然,他是借古人炫耀自己。他后来在诗文中还屡屡夸述,令人读来有些不爽。南宋诗人陆游就曾这样评论他,“以布衣得翰林供奉,此何足道!遂云'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宜其终身坎壈也。”

翰林供奉就是皇帝的文学侍从兼秘书,是以其诗篇展示于皇帝和贵妃。一日,唐玄宗和杨贵妃在宫中观赏牡丹花,命李白写新乐章,李白奉诏作《清平调词三首》:“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何得似?可怜飞燕倚红妆。”“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杨贵妃极喜《清平调词三首》,时常吟哦。后人以“借问汉宫何得似?可怜飞燕倚红妆。”编造说高力士因为李白脱靴之辱,向杨贵妃进谗言,说李白以赵飞燕的瘦,讥刺杨贵妃的肥。这应该是无稽之谈,唐玄宗博学能文,杨贵妃也不是无知无识,李白的诗倘若真有此意,怎么也瞒不过他们,显然是刻意杜撰,强加曲解。

李白在长安确实十分得意,坊间说的非常玄乎。如:草诏吓蛮、御手调羹、贵妃捧盏、权监脱靴等等,千百年来都是十分经典的段子,真伪难辨,难以细说。但是有一点是真实的,那就是以李白狂放不羁的个性,在这个礼节无聊、秩序森严的环境里,感到的只是压抑窒息,必然要给这一潭死水,投入一些涟漪和波纹,否则他就不是李白。

且饮美酒登高楼

理想是丰满的,现实又是骨感的。翰林待诏一段时间,李白也渐渐的腻味了。“本是疏散人,屡贻褊促消。云天属清朗,林壑忆游眺。或时清风来,闲倚檐下啸。严光桐庐溪,谢客临海峤。”他尽量的收敛压抑个性,换来的又是什么呢?一个冷衙门的闲员,这是他所始料不及。唐玄宗对李白也失望了,如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所说:
“李白名播四海,玄宗于便殿召见。神气高朗,轩轩然若霞举。上不觉忘万乘之尊,因命纳屦。白遂展足与高力士曰:'去靴!’力士失势,遽为脱之。及出,上指谓力士曰:'此人固穷相。’”
不管李白的自视有多高,可在唐玄宗的眼里,李白和宫廷乐师李龟年,和宫廷歌舞团的梨园子弟等,都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司马迁就曾经说过:“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蓄之,流俗所轻也。”
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云:“李白一斗三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毕竟是挚友,知之甚稔,把李白那狂放不羁、无视礼法的形象,如此光鲜的跃然纸上。所谓“怀才不遇”,这要看你有什么样的才,没有什么能证明李白有实际管理国家的“才”,唐玄宗说他“非廊庙材”,此言也大致不谬。
天宝三年(744),李白被诏许还山,赐金放还。他自由了,带上玄宗赐赏的金银,如笼中鸟展翅飞向蓝天,飞向他向往的生活。是年途径大梁(今河南开封),游梁园、平台时,多愁善感,抑郁悲苦的文人情怀,一下子被触发了出来。
他由这两处古迹,想到历史上的过往俊杰,伯夷、叔齐、魏无忌、梁孝王、枚乘、司马相如等等,他们都哪里去了呀?“舞影歌声散渌池,空馀汴水东流海。”人事竟是那么的飘忽不定,“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压抑个性,装扮自我,倒不如放浪形骸。“连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赌酒酣驰晖。”狂饮烂醉,张扬自我,这才是天马行空的谪仙人。
凡尘俗世中行走的诗仙也具有双重性,一方面自视清高,有浮云富贵,粪土王侯的气概,另一方面又热中功名,心有不甘的留恋。思思念念的是东山再起,再续梦想,所以对于别人援手是来者不拒。他的《走笔赠独孤驸马》即是明证,诗云:
“都尉朝天跃马归,香风吹人花乱飞。银鞍紫鞚照云日,左顾右盼生光辉。是时仆在金门里,待诏公车谒天子。长揖蒙垂国士恩,壮心剖出酬知己。一别蹉跎朝市间,青云之交不可攀。倘若公子重回顾,何必侯赢长抱关?”
前四句是拍马屁,尽显驸马爷的威风,中四句炫耀翰林待诏时的荣光,后四句才是关键,不惜写出落魄之态,恳望独孤驸马垂怜。当年因信陵君的眷顾,侯赢再也没有去守关看大门。若有驸马眷顾,我也会像侯赢那样走出困境。李白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庸俗呢?“前门长揖后门关,今日结交明日改。”这样的交往是不可能长久,可也是无奈之举呀!

不知何处是他乡

李白在二十五岁那年“仗剑出国,辞亲远游”。下长江,游洞庭、赴吴越,写下经典的《客中作》:“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身在客中,乐在客中。他一生重友情,嗜美酒,生命的大半时光都在羁旅览胜之中。
开元十五年(727),招赘于湖北安陆故相许圉师为孙婿,是年二十七岁。次年长女平阳(小名明月奴)出生。春夏之交,他经由南阳赴长安。“酒隐安陆,蹉跎十年。”三十六岁那年,举家寓居东鲁(今山东任城),这是他山东的家。
开元二十五年(737),儿子伯禽出生。次年,他即出游,二年后返家,夫人许氏亦去世于当年。他在家中待了二年,于天宝元年(742)秋,应诏入京。天宝三年(744),诏许还山,赐金放还。是年夏,与杜甫相遇于洛阳,后又于高适相遇。也是这一年,他与宗氏夫人结合。
整整八年,一直漫游,直至天宝十年(751)春,他才返回东鲁的家。席不暇暖,又踏上迢迢漫游路。天宝十四年(755),由宣城赴南阳,寄书宗氏夫人信:“我自入秋浦,三年北信疏。……有客自梁苑,手携五色鱼。开鱼得锦字,归问我何如?”久失东鲁家里的讯息,突然得到夫人的来信,心里不禁泛起了思念的酸楚。
是年秋,他由寻阳往返,途经梁苑时,遇安禄山反叛,又溶入仓皇南逃的人流中。“宝刀截流水,无有断绝时,妾意逐君行,缠绵亦如之。”这次的“窜身南国避胡尘”,宗氏夫人一直跟随在身旁。“爱子隔东鲁,……千里阻同奔。”东鲁的一子一女未遑顾及。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作客他乡,明月如霜。他何尝不有远客思乡之情。“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牵肠挂肚,儿女情长,谪仙人也不能免俗哇!
处处无家处处家,家是一种悠长的诗情,而飘迫对他来说,更是风光无限的诗意。“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飘迫中的生活任性放诞,“琼杯绮食青玉案,使我醉饱无归心。”每饮必醉,他十分欣赏这种状态,有所谓“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饮三百杯。”
游历之中,他结交了许多朋友,友情是他生命中的重要部分,也是他诗意创作中的主题。“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这是朋友间的狂欢。“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这是与朋友的依依不舍。他对朋友的真情,更有那千古名篇《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家并不能羁绊他去追寻萍水相逢的爱,“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一个艳如春花的胡家女,足令他神怡心醉。“千杯绿酒何辞醉,一面红妆恼杀人。”“美人一笑褰珠箔,遥指红楼是妾家。”他一生也不知有过多少这样虚幻迷离的艳情故事。
凡尘的一切,不是他所追求的终极。他不懈地去追求,可却感到格外的孤寂。“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摒除杂念,物我两忘,这才是诗意人生,他能做到吗?
明朝散发弄扁舟
如果说天宝四年(745),李白被赐金放还是他政治活动的第一次失败,那多少还是礼送出宫,尚不失体面;那么至德二年(757),安史之乱中,他被借口平叛而心怀异谋的永王李璘召为幕僚。永王遭到唐肃宗的大军镇压,李白以附逆论罪,长游夜郎,则是他一生中最为可悲的政治失败,险些丢了性命。
长游夜郎就是长途流放到夜郎(当在今贵州桐梓),类似于后来的沙俄流放政治犯于西伯利亚。是年十二月由安徽宿松出发,溯江西上。途中过境的地方官员礼遇应酬,能游山玩水,能饮酒赋诗。他的雅兴又起,全然忘却了浔阳狱中的忧和愤。他看破了,忧无益,愤多余,听天由命吧!“天命有所悬,安得若愁思?”就是这样,他还是有着殷切的期待。“我愁远谪夜郎去,何日金鸡放赦还?”
乾元二年(759),关内大旱,朝廷大赦。此时他刚到巫峡,江流舟行已是十五个月。忽闻赦书,惊喜交加,随即放舟东下,兴致飞扬,一首传世佳作《早发白帝城》横空出世:“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圣主还听《子虚赋》,相如却欲论文章。”“暖气变寒谷,炎烟生死灰。君登凤池去,勿弃贾生才。”喜出望外的他忘了流放之苦,又把自己比作贾谊和司马相如,希望朝廷召他回京。他甚至有意在江汉一带滞留了一年之久,天天眼巴巴的等着朝廷的佳音。
苦苦的等待,什么也没有等到,牢骚满腹。“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他失望了,放弃了。“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途径江夏(今武昌)邂逅故人、南陵县令韦冰。一个是遇赦的罪人,一个是被贬的官员。同病相怜,惺惺相惜。李白感慨良多,作诗《江夏赠韦南陵冰》,悲愤、不平之情直泻而出。“我且为君捶碎黄鹤楼,君亦为我倒却鹦鹉洲。”无可比拟的愤怒,无可奈何的悲伤。
“名利图煎熬,安得闲余岁。终留赤玉舄,东上蓬莱路。”“余将振衣去,羽化出嚣烦。”现实让他放弃了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终于从功名的樊笼里放飞了自己。桑榆晚景可以放弃学仙炼丹,可以抛弃功名富贵,可这与他伴随终生的酒是万万离不得。“归家酒债多,门客长粲行。高谈满四座,一日倾千觞。”如此狂饮烂醉,怎能不伤及身体。晚唐诗人皮日休说,李白“竟遭腐胁疾,醉魄归八极。”这致命的“腐胁疾”就是肺部与胸壁之间的脓肿,而这与长期无节制的饮酒关联即大。
上元二年(761)冬,他与经商的哥哥吵掰了,只得投靠任当涂县令的从叔李阳冰。次年重阳节,他在当涂度过并作诗《九月十日即事》,内中有云:“菊花何太苦?遭此两重阳。”他借花自惜,菊花要遭大小重阳的采折。而他呢?赐金放还与长游夜郎,不也是两次大蹭蹬吗?扼腕长叹,豪迈之气丧失殆尽。
次年,李白病逝于当涂。去世时有《临终歌》:“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后人得之兮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自比大鹏,可已展翅无力了,好在后人没有忘记他,千百年来,他的诗歌,他的传奇,那么的弥久日新,传诵不衰,这是唯一可以告慰于我们的谪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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