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 水:疾病的隐喻

疾病的隐喻
文 / 野 水

  疾病是一种早期的老龄。  

  它教给我们现世状态中的脆弱,  

  启发我们思考未来……

  

  ——【英】亚历山大·蒲柏《论疾病》

  

  1

  

  我没有酒瘾,但仍然会沉醉于那透亮的液体带来的快感。

  

  酒是粮食的精华。我一直珍惜粮食。由父辈那里,我知道一粒麦子诞生的过程是艰难的,一棵白菜的生长过程也是辛苦的。我要看着它们进入我的身体,我的胃,然后像一头老牛般慢慢地消磨它们。

  

  酒是流动的美人,醇厚丰润,有着随物赋形的柔美。它在提升人勇气的同时,也能增加荷尔蒙的分泌,并将气氛的浓度推向更高。即使一个拙笨的人,微麻的舌头突然间也能倾倒出一大堆骇人心魄的警语。

  

  酒是柔软的宝剑。它能削铁如泥,剔骨离肉。它的分解物,或者它的柔软的剑锋,已悄悄潜入我的身体里——在某个看不见的——隐秘的地方积蓄能量,以便在某个合适的时间和节点发力。

  

  那个觥筹交错的夜晚,它沿着血管开始将兵力输送到战场。足踝的骨肉被坚韧地啮噬的感觉,犹如毒蛇吐信,万蚁驱奔。那一刻,我想地球深处熔岩的温度,可能也不过如此。

  

  闭户即深山。在繁闹的都市,突然没有了公司里几十号人的嘈杂,地铁的拥挤和车水马龙中的奔跑,我终于被“隐居”了。我必须将患足高高架起,方能减少那啮噬的群蚁数量。一生都处于“社会底层”的“足下”之物,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痛风,此刻变得高高在上,须仰视才见。

  

  风是空气流动的现象,就像它的姊妹云雨雪自然而然的降生与自灭。几十年过往的人生,“风花雪月”始终没有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只有过多的风夹杂着雨一路泥泞地往前延伸。现在,属于我的疼痛就是一股风,一种风雨如磐的感觉突如其来。

  

  潮流是吹动的风。风气与我总是毫不相干。我不喜欢听到无谓的风声;没有足够的震撼人心的风采;没有刻骨铭心的艳遇。一切的一切世上风景,时尚风景,总是与我的风格格格不入。

  

  难道是我具备了清风高节的风骨么?我不知道。此时此刻,风正在缠绕着我。它已经不是水平方向的气流运动,而是囊括了上与下,在某个具体的位置全方位追风透骨的痛彻——那个叫做“痛风”的名词——我第一次知道它的厉害。

  

  2

  

  当我因为摔进深沟,身体多处骨折躺在医院的时候,我不知道以后是否能够站立起来并且行走。医生的回答吊诡而不置可否,“聪明”的我便不再追问,只是默默地闭上眼睛,将黑暗在脑海里开凿成一道深不见底的隧洞。开着空调的病房里,我不能够感知季节的更迭,但凭着脑海里夜与昼的交替和窗外摆动的树枝,以及白天日渐黯淡的天色,我判断田野里应该有雪了。

  

  平躺一个月后,我的上半身能够稍稍靠在墙壁上,但下半身还不能活动。我伸长了脖子,犹如一只无形的手提起的鸡,也只能看到外面高楼的上半层,而看不到下面的地面。再半个月之后,我能在别人的搀扶下在床上靠墙站立,每天一次,每次不能超过5分钟。支撑不住的不仅仅是腿,还有强烈的眩晕感。人常说,一个好人躺一个月也能躺出病来,我终于相信。

  

  有一天,我终于看见了地面。远近的田野里果然白茫茫一片,影影绰绰的人群在远处的野地里奔跑,同时奔跑的还有几只弱狗,——他们在撵兔子。我当初是多么地欢实,他们绝对跑不过我!他们是在平坦的田地里跑,而我能在山上的灌木丛里奔跑。可是现在,我连站立的能力都没有。

  

  我开始绝望。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不善于思考的人,但突如其来的失去奔走的能力,使我必须思考自己的人生。接下来干什么?我又能干什么?父亲曾说我生就一副干农活的身体,但恰恰就是这个最简单最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可以赖以糊口的活路,我却是再也不能从事了。

  

  亚历山大·蒲柏说:“疾病给予那些支撑我们的虚荣、力量和青春活力以冲击和震动,使我们不由得想到,当自己的外围工事没有什么可以依赖的时候,就要从内部来稳固自己。”痛定思痛,我开始寻找既可以依赖的外围工事,同时也从内部稳固自己的心态。

  

  我想到了一位表哥,他是一个先天小儿麻痹的残疾人。他学会了画画,修理电器,凭自己双手挣来的钱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每个集日,他能够自己一个人在集市上摆摊,后来成为四个兄弟里过得最好的一个。我决定身体好了之后拜他为师,我要好好地活下去。

  

  命运又一次和我开了玩笑。大半年之后,我还不至于和表哥一样需要坐在轮椅上。因为关节面损坏严重,畸形愈合的腿脚,使我不再能够如前一样快速奔跑,但却还能行走,只是不能连续站立超过两个小时,或者连续行走超过10公里。

  

  多年以后的事实证明了医嘱的高明和精准。我打消了去见表哥的念头。

  

  父亲总是说,有智吃智,有力吃力,我丝毫不怀疑自己的智力。既然乡村不能容我,那就到另一个天地去吧。

  

  3

  

  父亲从来没有病过。他像山上一株茁壮的黄栌,在雨水的浸泡、太阳的暴晒和山风的侵蚀中,始终毫发无损。即便在那个及其寒冷的冬日黎明,他去山泉挑水,浑身跌落在冰水里,仍然将满满的一担水挑了回来。他的棉裤棉袄僵硬直立,和人整个冻在一起,他也没有生病。那个雷雨交加的下午,一场沛雨从天而降,周围找不到一个能避雨的土窑或者大树,我家的老牛差点被雨淋死,父亲成了一只落汤鸡,但他却一点事都没有。

  

  我以为他是铁做的。

  

  那时候,弟尚未有媳妇。在这个穷乡僻壤,除非家道相当的殷实,很难有愿意嫁到这里的女孩了。村子北边深山里的人口本来就少,适龄的女孩更少。仅有的几个女孩,经人打听,已经允诺了山外平原地区的人家。眼看着和弟同龄的小伙子都已完婚,我们却从来没有看到过父亲的失落和心急如焚。在祖祖辈辈居住的这个山村,在固有的乡俗里,父亲“镇静”的表现似乎不太正常。

  

  有一天,六爷说,父亲愁得睡不着觉。就猛然想起半夜里,他的屋子里时常传出的微弱叹息声,而我仅仅以为,那是他白天下地劳作的身体对疼痛的反应。我忽然明白,他是一个能够在任何人面前隐忍自己的表情和内心世界的人。他将所有的心思,只是说给了和他年龄相仿的六爷。也许在他看来,将自己的“无能”展现在儿子面前,对于一个父亲,是一种耻辱——他觉得那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他初次倒下的地方,是一条乱石铺路的山坡。他用那把伴其一生的老鐝头挑着耱下坡,一起回家的老牛自由地走在前边。他的脚下一绊,仆倒了。

  

  他开始了八年漫长的风烛残年时光。脑溢血的后遗症不仅仅是偏瘫,还有“胡言乱语”。他变得十分固执,不愿意拖着右半身在巷道里走动锻炼,而宁肯躺在土炕上。

  

  门口的长条青石,此后一直布满灰土,冷冷地铺陈在那里,上面再也见不到父亲的身影。村里的顽童在青石上面画满了图画。有好几次,母亲将他强拉硬拽出来,让他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晒太阳,而他却低着头看地上一群蚂蚁匆匆搬家,之后便很快要求回家。对于一旁走过来的村人,他的眼神里含有一种明显而顽固的拒绝,也有一丝惊惧的躲避。他偶有清醒,会断续地说出外人不能明白的想法。我亦能从那短暂的清醒里,析滤出他对自己“人生失败”的愧疚。作为一个儿子,他连自己的水火都无法自理,更没有能力说服我的母亲将婆接到家里,给予年迈的她晚年最后的尊严。他无能为力。一个隐晦的夜晚,婆跟着三叔离开了故乡。

  

  那条青石板,是他人生法庭的被告席。

  

  原来老屋的八口之家,只剩父母和兄弟三人。更多时候,是他们老两口。对于我离开故土才能好好活下去的想法和说辞,父亲不置可否。完小毕业的他,已经看到社会的变化和乡村的日渐萧条,但对于我能否在城市混下去仍然充满了深深的疑问,在他的想象里,以我火爆的脾性和强大的身体力量,肯定不愿在陌生的人面前吃亏,发生激烈的冲突甚至会惹出事端一定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他躺在炕上的第三年,已经是我在城市流浪的第五年。我仍旧一无所获。我的落魄,也许早被他看到了。

  

  我极其清晰地记得那一天的对话。那是一个冬日,我回去看他,他面朝里躺在土炕上。年轻的弟弟一人去了外省闯荡,去找寻他自己可能行走的康庄大道。母亲不在家,大约给他做了饭吃,然后去哪家串门了。父亲缓缓地将身子拧过来,却用手遮挡了脸,只是用低沉的声音问我吃了没有,没有吃的话去XX家叫你妈回来给你做饭,我说在集上吃过了,他便不再吭气。

  

  父亲对于我一家三口在城市的居住和生活充满疑问,当听说吃粮是要拿挣来的钱去买时,他突然放开手,脸上现出惊人的疑问:“你的饭量我还不知道?拿钱买得多少钱!哪能吃饱?!”在他眼里,那些地再薄,也基本能养活人。实在不行,开了春,山上还有各种野菜野果。

  

  实在不行就回来,他说。对于他的“迂腐”,我早有所料,而对于他一刹那间的清醒,我十分地吃惊。我坚信我的前途在城市。而在这穷山沟,我的眼睛睁到最大,也只能看到巴掌大的一片蓝天。

  

  他没有看到任何的希望。我的腿不再能踢旋风脚,不再能够360度腾空摆莲。那个阴云密布的下午,我从山梁上挑着一担柿子呲牙咧嘴摇摇晃晃地走在小路上的时候,那个过去熟练现在却艰难的换肩动作笨拙而僵硬。当我的脖子不得不随着肩膀后转的时候,我瞥见了跟在身后的他无奈、悲哀和绝望的眼神。

  

  牛被贱卖,田地荒芜,老屋日渐残破。他辛苦开垦的一面荒坡上的、尚未结果的“果园”无人继承。对他来说,所有映入眼帘的事情,都没有任何的良性进展。及至我们兄弟姐妹合力解决了弟的婚姻问题,当面对站在面前的未来的儿媳时,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欣慰的表情。

  

  多年的镇静药物的副作用,已使他大约确实痴呆了。疾病犹如我家那些背坡的土地,是父亲生命的阴面,始终见不到阳光。整日躺在土炕上的他,过着在背坡的地里继续劳作的生活。以我当年的亲身经历,我十分清楚,那是一种静态的痛苦。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嗓子再也发不出来对那头老牛的雄壮的吆喝声了。

  

  父亲在被宣判疾病的那一刻起,他的身体里不仅仅是疼痛,还夹杂裹挟着自卑和自贱。他羞于见人,将自己封闭在幽暗的屋子里。那个土炕,与其说是他晚年最后的栖息之地,不如说是他自认为心理比较安全的盛放之地。尽管他的生命还没有结束,但却消失在村人的视线里了。

  

  培根说“成人之怕死犹如儿童之怕入暗处。”我不知道父亲怕不怕死。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过因为自己连累别人而要求尽快去死的话语,他似乎在等待什么。当我那一天在房子帮他挪动一袋麦子的时候,他再一次看到了我的吃力与无奈,而我也捕捉到了他更加绝望和悲凉的眼神。他知道我再也没有以前将他那头心爱的,不听话的毛驴只用一只胳膊就能扳倒在地的能力了。尽管他心痛他的牲口,但我知道他更吃惊我的膂力,那是当一个山区的农民最值得炫耀的资本。

  

  那间小小的屋子,以常年的幽暗,掩护了父亲最后的尊严。而我身体的灾难,也许加速了他的辞世。

  

  4

  

  二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她没有上过一天学,更不可能认识住院部那大大的“肿瘤科”三个字。我们可以很放心地将那些化验单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亦强壮。我依稀记得,当村子里好多姑娘两个人用扁担抬粪挣工分的时候,二姐嫌麻烦,她愿意一个人挑,那是男人的劳动方式。直至结婚以后,姐夫在煤矿爆破器材厂上班的日子,她能一个人扛起一口袋的粮食,轻松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没有任何的前兆。她倒下去的时候,仍然无法想象她怎么会生病。在她看来,生病,特别是治不好的大病,是那些掰人玉米拿人东西搬弄是非忤逆不孝的人理应受到的惩罚,她不是那样的人,从来没有过。她蒙昧的思想意识所受到的文化熏陶,仅仅是上一辈人口口相传的因果报应。她能承受身体的疼痛,却不能接受不治之症降临在她身上的现实。

  

  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她第一次来到繁华的长安城,第一次见到比姐夫工作的小山沟那砖混楼房高得多的摩天大楼,她的眼睛突然就不够用了。

  

  切下来的附带肿瘤的一堆结肠,血淋淋地盛放在白色的搪瓷盘子里。当护士将那盘子端到我们面前让家属验证的时候,亲身经历亲眼见过不知多少血腥场面的我,仍然感到一阵眩晕,那毕竟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以我“广博”的知识和与主治大夫的交流,我清楚这场耗资巨大的手术治疗,仅仅只能延缓她的生命,也许一年,也许三年,她终将离我们而去。那个暂时看不到的结局何时出现,仅仅是一个时间问题。

  

  她将姐夫骂得狗血喷头:所有的农活都是她自己一个人扛,累的。常年在炸药厂工作的姐夫,其实比她更多地接触有害物质。也因为他的正式工的身份,在那个时期,二姐的家庭虽然小康不足却也富裕有余。姐夫不和她计较,人之将死,夫复何求?二姐延续了父亲的执拗,一直躺在炕上叹息怎么见人。在抱怨父母让她过早地挣工分之余,她深刻检查自己的前半生,她的错误在于:脾气太倔,和母亲争吵;嫌和她同龄的女子没有劲,自己一个人挑粪,伤了人家的心;没有给好脸色而受到婆婆的诅咒等等。姐夫一脸苦笑,默默不语,只是在一旁拼命地吸烟。

  

  将近十几万元的手术和放疗化疗费用,彻底打碎了一个农村的小康之家经年制作的、尚不能算作精致的花瓶。术后的一年时间里,我们都在保守着死神走近的秘密。她的语音已经极度微弱,人痛苦不堪。大家听取了我的建议,由我联系省人民医院,每十天领取一次杜鲁丁。疼痛的频率越来越密集,剂量也越来越大。我奔波在人民医院与长途汽车站之间,那些“毒品”,以每次5元的“运费”,一次次被司机送到她的村口。她“知道”,吃了那白色的药片,病就能好,能够再一次看到省城的繁华。

  

  儿子尚未完婚;不善农活的姐夫,会将那个果园管得荒草丛生不结果子;姐夫不常在家,要是她不出面,姐夫连邻居的一把斧子也不好意思去借;等病好了,她还要给儿媳妇照看孙子。所有的理由都在提醒她必须好好地活着。她并不知道,人民医院的“宁养科”,扮演着让一个身患不治之症的人“有尊严地死去”的角色,而我是她死亡路上的推进者。

  

  那个炎热的中午,我坐在省人民医院的树下等待“宁养科”的医生上班,领药。手机突然响起,铃声盖过了树上的蝉鸣。姐夫幽幽地说,不用拿药,你姐走了。

  

  令我遗憾的是,以我“丰富的学识”,仍无法说服一个没有上过学的人理解疾病是一种自然现象,与因果报应毫无关系。她没有想过多少年里,她都是扔掉了锄头背着喷雾器在麦田里打除草剂;每年的清明前后到十月摘卸果子,周围几十里的空气里飘散的都是给果树喷洒农药的味道;她家的桌面每天飘落一层厚厚的石粉,那是山上采石场的杰作。

  

  她带着极不甘心而又漫无目的的忏悔,走向了另一个冷冰冰的世界。术后的一年时间里,她从来没有走出过家门半步。在她眼里,村人的目光是一把把飞撒过来的乱针,刺得她心痛不已。

  

  她到死也没有明白她有什么错。

  

  5

  

  陪三叔吃完饺子,我给他买了一个水杯和几斤水果,将他送上西安开往x市的火车。

  

  列车员开始提醒送客的人下车。一向极不善言辞的三叔突然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嘱咐我一定要去A省看他,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栗和心跳的声音。这是他离开故乡第四次回来。

  

  因为种种复杂的原因,三叔随着三娘定居在她娘家的故乡A省S县G镇。他们的物质生活,比起我们这里似乎要好一些,这从他们的言辞和三叔的发福都能看出来。这一次,回到老家的三叔比过去更多地喜欢串亲戚,他将所有能想到的,远近的亲戚都走遍了。

  

  最远的三姑家,是我开着车陪他去的。他与三姑抱头痛哭。回来的路上,他一一指点那些弯弯山路上的一草一木。童年的时代,每年的正月初四,我和他背着白馍和一袋能打死人的硬点心去三姑家。更多的时候,是踩着厚厚的积雪,冒着刺骨的寒风。一来一去,七十多里山路,需要两天时间。这是多年不变的习惯。

  

  不到一年时间,堂弟打来电话,说三叔去世了,肺癌。三叔A省的家,在煤矿附近。

  

  我忽然明白了他的反常举动。人之将死其言也多,疾病可以把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变得善谈,也能把自己的前尘往事都钩沉起来。以我有限的人生经历,只是将三叔的多言与善走,仅仅与他晚年的思乡之情联系起来。堂弟没有告诉我他的实情。他是从来没有做过身体检查,还是和二姐一样大字不识,看不懂那化验单子?抑或是依他七十年的人生敏感,提前预知了一切?

  

  三叔最后的精神幸福,也许是在故乡度过了一个多月。那段时间,每每出门,他都说不要等他回来吃饭。他吃百家饭。在周围的村子,尽管他已离开故土近二十年,却突然有了比以前更多的熟人。他早出晚归,回来高兴地谈起多年没见的谁和谁,他们无一例外地招呼他吃饭,喝茶,羡慕他走出山沟,过上了富贵的生活。他说是的,但A省的面不筋道,下到锅里就断;平原的地太大,人进去心里发慌,像把一只羊丢进山里,不像这山沟的地,片片小,几步就能走到头;那里没有柿子,苹果水大,却不甜。

  

  6

  

  少年磨难,中年渐盛;二子送终,享年七十三岁,卒于春风之中。套用麻衣相书,我的一生是如此描述的。

  

  父亲和三叔都是在这个年龄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我信命,又不信命。我没有什么信仰,但我不反对,甚至支持、默许我的家人烧香拜佛。我可以没有信仰,但他们不能。我宁愿将十块钱投给用一只独脚在地上写出一笔好字的人,也不想掏两块钱进八仙庵上一炷香;我宁愿花两块钱买一个老太太五毛钱一把的野菜,却不愿正眼看一眼车窗外健步如飞的乞讨者。

  

  那个冬日的下午,当一个云游的僧人上门化缘的时候,我以犀利的言语击退了他。他走远了,然后回头毒毒地盯着我,眼中射出更加毒毒的光。

  

  岳母将自己的家布置得像一座庙,供奉了三座神像。她每天早起,必先上香。第一碗饭,一定是神吃的。她不为自己祈祷,是为我们祈祷,愿神保佑我的孩子上好学校,有好工作;我们的日子好起来,有更多的钱花。她说她的香没有白上,而好些人的香是上到粪堆去了。她说她从从孩子们和我们的身上看到了结果。

  

  我不知是否中年渐盛,却知道身体的疼痛日渐增多,除过先前的沉疴,还有新的病痛增加。我不再手提一桶水像提一只空桶。我的右腿不能负重太多。她再三嘱咐我每天梳头一百次,几年下来头发就会变黑,而我一笑置之。

  

  人说痛风是一种富贵病,我真的富贵了么?除过比过去吃了更多的肉,“被”喝了更多的酒之外,我没有那么多的海鲜吃,也吃不起。而腰与颈却日渐痛起来了,我知道这是长期坐在电脑前的原因。走出乡村,我摆脱了上山下岭肩挑背扛的生活,陷进了电脑椅的松软舒适之中,头颈日渐僵硬。除过腰椎间盘突出,其他什么也不突出。

  

  酒精的刺激,乡村空气里充斥的农药的味道;自卑与蒙昧;城市的雾霾,哪一个杀伤力更强?

  

  我说不清楚。他们走了,不远的将来,我也将无处逃遁。

       野水,渭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现居西安。历任科技文化公司图书策划编辑、主编,行业杂志执行主编,文艺出版社、文学杂志、文学网站特邀编辑,影视传媒公司顾问、策划总监等职。著有《旧物时光》,参编(著)教培、文学类图书多部;撰写城市、高校、旅游形象宣传片、专题片策划方案和解说词多部(篇)。辞赋、小说,散文和随笔杂谈见于《文艺报》《中华辞赋》《天津文学》《当代小说》《山东文学》《青海湖》《延河》《延安文学》《北方作家》等刊物和中国作家网、美国文学城中文网站;作品入选多个文集。曾获孙犁散文奖、杜鹏程文学奖,奔流文学奖及中国微型小说学会大赛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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