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郁:旧岁冷弦
止庵在六十岁后完成了他第一部长篇小说《受命》,在一些人看来,批评家身份与学者的影子突然有了逆转,深隐的创作才情流出,笔墨中已经诸体皆备,新故交错。读毕此书便觉得,这不是一本热闹的小说,像一株废园里未枯的树,留住了消失的时光。
读书界对止庵的印象是博学、多才,深入到许多知识领域,这是不错的。但我觉得,他多年来在做的是一件工作,就是探索生死问题。不同体裁的作品,背后有大抵相似的指向。他过去所写的文章,精致,简约,有点苦雨翁的散淡之风。书话体最为突出,收放自如,属于被世间遗忘的小传统。止庵有学者气质,却不愿与学界为伍。以非象牙塔的方式处理象牙塔学人的工作,倒是像民国的读书人。其文字被人注意,还在于诗人气质,但又不是轻飘的抒情者,理性在他那里隐含得很深。由于此,笔底自然是另一番景致,自行在路上,对于清冷之状,都能忍之、认之。
做过医生的止庵有过科学思维的训练,文含掌故,言必有据,笔触有严谨的逻辑。对于庄子、知堂、废名的研究都有心得,说的是别人一般不说的话。他的大量随笔,像似旧岁冷弦,隐隐感到在以古喻今,或借历史衬托今天的生活。比如他写知堂的传记,就另开门户,颠覆了一些认知方式。对于废名、张爱玲的叙述,是作家间的心灵互感,于微妙处藏着慧眼的余光,照出文字背后的幽径。有时会觉得,他关注的作家,都是曾被遗忘的人,明珠投暗,大为可惜,人间真意,往往于此可以找到。
止庵写长篇小说,完全出人意料。《受命》酝酿了三十年,让人恍然觉出,大半生笔墨的挥洒,都是为此书准备的序曲。先前写的文章,都是谈别人的学术与文本,《受命》却有所历的生命经验,生活观与审美观均在此感性地显现。但又非一般作家那样的自我燃烧,而是悄然打量逝去年代的恩恩怨怨。精神在实有与虚无间飘来飘去,不动声色中,有暗影走来,给热闹的文坛,拽出一抹冷色。
《受命》写的是复仇的故事,他说此书也有向鲁迅致意的意思,这不无道理。小说在调子上不太像鲁迅传统,但鲁老夫子的冷峻、决然和义无反顾的韧性还是传染了他。中国人最善于遗忘,以模糊与隐瞒的方式隐去了历史的光点。鲁迅写《铸剑》,有骇世之音,明暗间的撕扯最后成为混沌之物,意义被无意义所碾。这显示了存在的荒诞与思想的未明之状。惊奇中的冲荡之气,我们岂能忘记。《受命》中的冰锋,偏偏记着过去的烟云,纠缠于苦涩的记忆,父辈的悲剧仿佛毒蛇般缠着自己,这与《铸剑》的主人翁很像。但鲁迅写的是怪诞的传奇,意象消解了日常生活。《受命》则不然,乃真俗二谛间的生活画卷,在古都的街巷、烟火气里弹奏着一只夜曲。流行话语与观念被淡化到街市的场景里,涌动的思潮被个体经验所代替。以一种完全不同于同代人的叙述语态面对过去,看得出他一直怀着一个未竟之志。
显然,止庵并不满意以往的关于八十年代的叙述,因为那些话语过于外在了。《受命》要抵抗的是大潮里的飘物,审视的是普通人的另类生活。作品里的人要么满足于随着时代之潮走,要么沉浸在对于未来的憧憬里,但这些都没有丰满之感。芸芸大约算是世俗之乐者,叶生乃是没有染有俗谛之人,纯然而美丽。两位女性都没有历史记忆,惟冰锋纠葛的是昨日之影,深陷而不得自拔。他复仇之心深埋在心里,以致日常行为有些变形。止庵处理这个人,不都是简单的认可什么,而是力钻人性的深井。冰锋热爱文学,知识驳杂,对于新涌现的艺术颇为敏感,在新艺术喷涌的时期,又能保持一定的距离。他对于世界并不热心,只将自己限于狭小的环境里,与外界隔着一道冰河。但又非屠格涅夫笔下的多余的人,也不似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痉挛的犯罪者。冰锋血液里流着伍子胥的幽怨,一切都在冷的凝视中。他的思想不乏异端者的痕迹,可是沉默寡言才是对于身外世界的态度。以冷然的姿态处理感情与信仰,远离儒家以柔克刚的传统,也非道家的隐逸,倒是带有一点墨子门徒的一丝影子,平静的深处有着风暴的可能。在中国,无论是山林之客,还是台阁中人,都难能接受这类人物,但他却以逆行的方式,刺激出新的思想,让我们震惊之余,重新思考消失的年月的另类遗存,将沉眠的存在一一唤醒。谁之罪,与无罪之罪的问题纠缠着生命的时候,笔触自然也凝重起来。
有人已经看出,这是一部关于时间的书,有着较自觉的精神寻找。但时间里的命运,早有人以诗的方式展示过。自八十年代起,残雪等人就已经开始以历险的方式走进人性的深处,那里多是在变形与怪诞里,挑战流行的思维。格非、马原也有实验之作出现。止庵与先锋派不同的地方是,写意同时,不忘写实精神,思想可以跳跃,而辞章有安静的一面。他饱览域外书籍,文笔却是京派的遗风之一种。
先锋派与浪漫派其实有相似的地方,写恶的存在,背景多是阴暗的,但止庵绕过这个传统,他笔下的街市,有人间烟火之味,自然风貌,亦多风景画的样子。有些地方,传达出生活的诱人之美。张爱玲小说就曾如此处理环境与人性的反差,虽厌恶旧屋檐下的男男女女,但每每写到服饰与花草,也不乏趣味。
止庵处理记忆,显得有些克制,自然也抑制了灵动感的散出,本该奔放的地方却有点矜持。这是与流行写作的不同的地方,他或许觉得,这样可以防止滑入前人的套路里。京派作家有过这类笔法,知堂的文章也是点到为止,宗璞的小说喜欢裹在旧诗文的意境里,思想自有边界。知堂与宗璞最终指向静谧之所,止庵却在静谧中进入惊魂动魄的暗河里,在不动声色里,让我们获得一次反省生命与历史的机会。这样看来,说他改变了京派写作的路径,也是对的。
当他以这种方式面对世界时,未必人人都能适应。今天的读书人多在专业化的笼子里,边界清清楚楚。止庵是没有这些界限的。他跨越许多领域,以史料求真、用反诘爱智,赏世、缘情、寻梦中,敲开了存在的另一扇门。也不太喜欢道学的东西,它遮蔽的话题太多了。所以有时我们在他那里读出人性的荒原,但也有几朵瑟瑟于冷风里的花,开在不被注意的地方。无意苦争春,原也不错,那才是他的幽思栖息的地方。
熟悉止庵的人都知道,他的学术研究时间比诗歌、小说写作的历史都长。但《受命》不是取悦读者的著作,而是拷问我们弱化了的精神內觉。他写京都青年神态,既在为历史留影,也借着感性的方式,写出一种精神的可能。
我们都在前人的影子里,但不是人人都知道。他以读者陌生的方式,告诉我们曾有的时光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形影,惟在被遗弃的废园里,才刻有曾存的隐秘。这时候你会感到,审视悲剧的人,知道什么是值得驻足的地方。在不可思议处才有认知之门。这是哲学话题了,止庵不想在作学院式的解释,而故事本身,却让我们思索着一向被怠慢了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