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家的温暖
韩少功
(作家)
当水泥和钢材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繁殖出彼此相似的高楼、道路、超市以及加油站,各种地貌特征逐渐模糊和消失,我们的家乡记忆还何以寄托?当一种物质化的个人主义态度,正逐渐割断人与历史的关系,人与群体的关系,使任何家园都被换算成开发和经营的数据,不过是计算器上一笔笔商业价值,我们还有什么理由要对家乡保持特别的思念?在这种情况下,现代文明使我们富裕和强大,却可能把我们从日常情理中连根拔起,在精神上无家可归。
作为一个定居农耕民族,中国一直以家庭为价值基点——家族只是这一概念的延展,家乡则是这一概念的再延展。叶落归根,游子悲乡,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众多有关家乡的词语都浸透了一种动人情感,在世界文化之林中并不常见。比如那些从欧洲走向美洲、澳洲、非洲的亿万移民,习惯了马背或航船,多少带有喜迁乐游的性格,目光总是投向前方而不是身后。其中有多少人能像中国人一样常常惦记家乡、歌颂家乡、投资建设家乡,乃至愿意回迁和终老家乡?老华侨们千里寻根的故事,我们能在其他国度听到多少?
对于很多中国人来说,家乡是乡土、乡亲、乡谊、乡俗的生动舞台,也是秘藏情感记忆的一片重要矿脉。那一片祖居之地,总是使怀古追远的意境油然而生。那一片生养之地,总是使和亲睦邻的气氛扑面而来。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历史感和群体感也许原产于斯,并且在世界文明交汇中,至今仍默默释放出恒久而强大的磁吸能量。事实上,家乡是一个人走向世界的入口,也是人们把握世界的坐标轴心。不可想象,一个对过去缺乏关切的人,对未来能有多少担当;一个对脚下这片土地冷漠的人,对遥远异乡的土地能有多少热情——这个世界确有很多美丽丰饶之地,人们完全可以移居这个星球的任何地方,并没有特别的理由一定要固守热土一隅;但一个没有家乡情怀的人,一个永远在忙碌追逐而无暇回望的人,不管到了哪里,大概都只有欲望的漂流,而缺失爱愿的方位。
一个社会化和全球化的进程,正在使安土重迁不合时宜,家族裙带和地方壁垒一类旧习也行将瓦解。中国人的定居农耕文明因其滞重和衰老,不得不接受浴火再生的阵痛,包括接受现代生活对家乡这一概念的洗刷。但这一洗刷如果意味着家乡的取消,意味着疲惫心灵对乡土、乡亲、乡谊、乡俗不再感光和留影,事情则变得有些可疑。文明以人为本,不是以物为本,因此人的情感、人的审美、人的心灵皈依仍有不可或缺的重要地位。
作为一个灵敏测点,家乡也许仍可继续为我们测出文明的品格。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家乡是现代文明反思的起点之一,因此它不是一个向后看的话题,而是一个向前看的话题;不是一曲怀旧者的挽歌,而是一个进取者的自我逼问。
由湖南省汩罗市文联组织的这一次“汩罗美,家乡美”征文,历时一年多,佳作迭出,华章满目,是一次生动活泼的群众文化活动,也是现代化进程之下众多心灵苏醒之后的一次激情相聚。我有幸以汩罗为第二家乡,又有幸阅读了这次征文的部分作品,再一次感受到了归家的温暖。
2004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