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罗斯《愤怒》:除了写“性”,罗斯还写什么?

如果罗斯没去世,每年诺奖热门候选人里准有他。终其一生,罗斯笔耕不辍,写下多个系列。

按照上海译文出版社的分类,有祖克曼系列、罗斯系列、凯普什系列和报应系列。除此之外,还有其它没分类的小说和评论集。

这本《愤怒》,被纳入“报应系列”里。

毋庸置疑,菲利普·罗斯属于这类作家:不读不知道,一读停不下。你只要读过他一本,便想读完整体。就像在拼一幅地图,一块儿都不能少。

罗斯是犹太人,若说因什么缘故,使得他走上创作道路?

显然,犹太身份是不可避免的缘由。犹太人的历史浸满血与泪,身处其间,眼见为实,罗斯心里堆积起千言万语。

01、愤怒的故事

《愤怒》的男主角马库斯,犹太人,在温斯堡一所学校上学,成绩优异。当时正值朝鲜战争,马库斯不想被送去战场,更不想战死。为此,他努力学习,以为每科全A,就不会被送走。然而事与愿违,他最终的命运,仍旧是死于朝鲜战争。

马库斯的愤怒有多个原因:

首先,家庭不睦。他曾崇拜的父亲,突然变得躁动不安,胡搅蛮缠。母亲本想离婚,却碍于儿子而将就。曾看似风平浪静的家,实则经历着日积月累的破裂,只是没被发觉,这才显得瓦解仿佛在瞬间。

其次,同学不和。马库斯换过两次宿舍,他不惧独来独往,反倒烦感群居。而校方有纪律,个例不被允许。

这就产生了他的第三个愤怒,与男生部主任卡德威尔的对抗。一方面,马库斯有个性,后者却对此压制,这是外界与他之间的一重矛盾;另一方面,他既急于彰显性格,又怕被送去战场,不得不自我压抑,由此便形成自我的内在与外在的第二重矛盾。

除此之外,和奥丽维娅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也将他困扰。在信任与怀疑,分手或交往之间,马库斯左右摇摆。

最后,内心的不安定,也是原因之一。多种烦恼郁结于心,无处排挤,致使他时时刻刻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对性的不解,对情感的慌乱,对生活的逃避......总之马库斯心里很拧巴,他没认命,却被命运推着走,走向曾想方设法避免的死亡。

一个人的愤怒,不会没来由,来由也往往有多种。愤怒的产生,是层层递进,往浅了说,是情感致使,往深了说,和战争、种族、制度等皆有关。

02、伟大的美国情色史学家

纵观菲利普·罗斯一生的创作,前期,挣扎在犹太身份带来的灵感,和摆脱这一身份的两难里;中期,转向对自我的剖析和内省,以“祖克曼系列”为代表;后期,参与到政治,对美国政府提出批评,代表作《反美阴谋》。

罗斯一直在思考,在写作中不断注入新元素。但有两个主题,是解释其作品的线索,一个是性,另一个是犹太身份。

米兰·昆德拉称罗斯为:伟大的美国情色史学家。罗斯的作品里,常见到大胆的性描写。《愤怒》也不例外,马库斯和奥利维娅初见,女孩在性上的开放,令马库斯久久难忘。

事后,他既回味那一刻的激情,又表现出责怪的姿态,实则是男孩的羞涩在作祟。奥利维娅让他对性有所了解,作为他的性启蒙,马库斯忘不掉这初来的快感,也忘不掉带给他兴奋和喜悦的奥利维娅。

在罗斯的作品里,从不回避性,而是大胆直面,且深入思考。他在《垂死的肉身》里写道:“人类唯一迷恋的东西——爱情。人们认为坠入爱河后才能使人成为完整的人?柏拉图式的灵魂统一?我不是这样认为的,我认为你本来就是完整的,而爱情使你破裂。”

这话就像是赠予马库斯的,在遇见奥利维娅前,他只想专注学业,而这个女孩,却将他的生活搅扰。日后,他与舍友闹翻,在母亲的要求下许承诺,被卡德威尔冤枉,以及那颗日夜思念的心,甚至死后的牵挂,都和奥利维娅有关。

罗斯笔下的性,读来虽会让人脸红,但这确是真实的存在。中国人曾经耻于谈性,近些年对性的态度有所改变。或许那些我们所谓的肮脏,是我们的思想不够洁净。

03、除了性,罗斯还写什么

《愤怒》开篇,时间是1950年,朝鲜战争。如果你读过《最寒冷的冬天》,想必对美国在朝鲜战场惨重的伤亡,印象深刻。以麦克阿瑟为代表的美军,不相信中国已派援军到朝鲜,他们被打的措手不及。

尽管马库斯从小在屠宰场看宰杀牲畜长大,但他从没被那么多血包围过。战场上满是血腥和死亡,战争是人类施行的罪孽。罗斯发现,死于战场上的多数是年轻人,在本该灿烂的年龄,却过早地凋谢,既恐怖又不合常理,是战争使现实扭曲。

在写《愤怒》之前,罗斯看了美国广播公司制作的朝鲜战争纪录片。回首当年,他正在上大学,校园里充斥的各种规章制度,如今想来颇多不合理之处。于是,罗斯让马库斯来经历这一切,他的反抗与压抑,是每位学生共有的体会。

当压抑达到极限,他们也在寻求释放,这便引发了“内裤大战”。而讽刺的是,这场戏剧般的校园大战,与朝鲜战争同时进行。一边是恶作剧致使的伤残,一边是战争现场的伤亡,好不荒诞!罗斯借伦茨校长之口,道出遗忘历史的代价。

从越南战争到朝鲜战争,一方面,学生已逐渐麻木,对战争缺乏关注,取而代之的是校方严苛的制度,压抑他们的本性;另一方面,美国当局对战争缺少反思,视生命为儿戏,罗斯对当局的批判显而易见。

犹太人的身份,让罗斯既想摆脱,又摆脱不得。他曾气愤地说,再也不写犹太人了。当然,这是愤怒之语,不能作数。马库斯所在的学校,充斥着对犹太人的排挤。“全校有十二个兄弟会,但只有两个接受犹太人。”

在罗斯笔下,当犹太人以家庭形式出现时,要么父亲,要么母亲,通常笼罩在畸形里。如果你还记得《波特诺伊的怨诉》里,那位对儿子迫切关注的母亲;还记得《被释放的祖克曼》里,不友善的父亲,那么对《愤怒》里马库斯父母的表现,便会觉得似曾相识。

马库斯的父亲对儿子监管严格,母亲则是用命令的口吻,要求他和奥利维娅分开。尽管在母亲看来,对强势的丈夫已忍无可忍,但实际上她对儿子同样强势,用语言来使他屈服。难怪马库斯想从家里逃离,他不能再忍耐的是这种监管状态。

然而离开家的他,只是从一种监管,陷入另一种监管。以卡德威尔为代表的校方,顽固守旧,制订了一系列约束学生行为的规定。书里有大段两人的对话,淋漓尽致刻画了卡的乏味和无聊。其中有关于宗教的讨论,马库斯提到罗素,而对方则极力反对。

对于宗教信仰,罗斯刻画的人物是不信犹太教的犹太人,在《愤怒》里还是以马库斯引用罗素的话为例:“他直言不讳地提出,教会如何阻碍人类的进步,如何用他们坚称的所谓道德性,使各种各样的人蒙受不应有和不必要的痛苦。”

马库斯不视宗教为信仰,这与卡德威尔形成分歧,也应证了罗斯的作品里,“没有犹太法典,没有犹太哲学,没有神秘论,没有宗教”。犹太人的历史充满血泪,但罗斯写作的侧重点不在悲恸,而是聚焦于犹太人本身,关注他们自我造成的生活困境。

最后,我们回到小说的题目——《愤怒》,这一题目取自一首歌(感兴趣的朋友可自查),这首歌给罗斯留下深刻的印象。罗斯上小学时,就学过此歌。书里每当马库斯感到愤怒,内心便会涌起这首歌。

提及愤怒,我想到《论语·阳货》有言:“《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怨”,即包括愤怒之情。司马迁所说:“《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到明代,李贽在《忠义水浒传序》中提出:“太史公曰:'《说难》、《孤愤》,贤圣发愤之所作也。”类似的论述还有,可看作一个系列。

这里所说的愤怒,和罗斯笔下的相通。愤怒的原因有多种,总归是对现实的不满。马库斯最大的不满,可用罗斯提到的词来概括——罪犯化。因为他调换过宿舍,因为接触过奥利维娅,因为赞同罗素,他就应该像罪犯一样被监控,被怀疑吗?

罗斯这本小说虽是中篇,信息量却极大,值得反复读!

我很喜欢罗斯说的一句话,这也是他想对自己说的:“我尽其所能做到了最好。”无论作品的数量或质量,罗斯都不逊色于任何人。

尽管人们都在盼望他获诺奖,而最终没能如愿,但这又能证明什么呢,与诺奖相比,创作本身不是更重要吗?他已然是我心目中的作家里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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