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傍晚的剃刀

《水牛与白骨顶(一种水鸟)》


尤其是夏天,每天傍晚来临的时候,太阳总是出奇的耀眼,晒的人浑身的不自在。从村口到水库,是一条很长的路,路的两旁,长满了高大的白杨树。

路是土路,下雨天的时候,让拖拉机碾压两道深深的印痕,接着长满了青草。按照约定的日期,村长王三领着几个人,挑了村口几家位置较好的墙面,画上一条线,招呼都不用打,写着计划生育的标语。一个小伙子跟着提木桶,桶里装满白色的油漆。乡里下发的标语全在王三的脑海里。标语的字很大,有一人高,虽说王三的字写的和打印店的字一样,但写成整齐划一还是有点难度,身后老远一帮人在指点江山,一会让他往上提些,一会让他往下降些,一会让他写胖一些,一会让他写瘦一些。王三很谦虚,认真的听着大家的意见,及时改正。

一周不到的时间,村里几乎家家户户的墙上写满的标语,有的长,有的短。大家见了,都拍手说写的好看,又白又粗,通俗易懂。

王三更加得意,在村口敲着铁盆,一边朝天喊“计划生育,人人有责,谁敢反抗,扒房卖牛。”

王三感觉自己功成名就,经常一个人蹲在村口的槐树下抽着烟袋,这是村里最大的一颗槐树,地势很高,门前是一条河,老一辈人说槐官相连,代表三公之位。懂一点文化的人,翻破了《来安县志》,里面有写到槐代表科考,家有槐树,举仕有望。

这棵槐树主干粗壮、枯枝杈桠、沟壑遍身,躯干扭扭曲曲。细枝丫如壮汉的胳膊一样粗,挺拔俊俏,树干修长,冠大如轮,遮天蔽日。一个粗大树根已经长了出来,末梢已经秃了,离地有半米高,打了个眼儿,白天拴水牛,晚上有人蹲在上面拉屎,被磨的油亮亮的、黑黝黝的。

五月槐花开,等风雨吹过有人捡起来晒干去梗去杂质,炒了泡茶喝,小屁孩爬上去,剥开白色的花瓣把里面的芯摘下塞嘴里嚼,甜丝丝的。枝头有个老鸹窝,树下的石碑上其中有段话:“月水之弯,槐荫之下,鸹鸟群栖,戏水觅食,追逐鸣啭,声犹在耳”。

打远方来了个剃头匠,剃头的方法特别,只用一根雪亮的剃刀,给人身上蒙了雪白的布,扎实的系在脖子上,将头发打湿,他细长的像女人的一样的手,抓住发梢,顿时发出咝咝的声音,一层层的把头发削落在地上。刮胡子,也用同样的刀,雪亮的刀片,在下巴和两腮快速的滑动,一会完事。

大人三毛,小孩一毛。价格公道。

有时候在槐树下,有时候在写满标语的墙角下,有时候在老远的水塘埂上。隔三差五的在这里晃悠。

遇着人,就招呼,“剃头嘞?”

王三经常让剃头匠给他刮胡子,他是络腮胡子,两天不刮,长的老长。他从来不给钱,剃头匠也不问话,只是嘿嘿一笑。王三是村里的一霸,发起火来,大人小孩都怕他,他的爹老年痴呆,有次饭没煮熟就揭开锅盛了一碗,被王三撵到村口打了一顿。

王三的媳妇比王三更恶,从外乡改嫁到我们村里,拖了三只油瓶(我们那里带儿子改嫁俗称拖油瓶)。邻居小鸡偷吃他家稻子,他两口子半夜里洒药,第二天药死了左右邻居几十只肥嘟嘟的母鸡,人赃俱获,死不承认。

这一切,剃头匠都看在眼里。

一天,他主动的去王三家,王三一个人躺在门口的躺椅上。知了在槐树上没完没了的叫个不停,空气里没有风,四周没有人,大都在家里看电视、打麻将。

照旧,剃刀飞快的在他的脖子、下巴、两腮滑动,咝咝几声,把王三络腮胡子整理的漂漂亮亮的。王三闭着眼睛抚摸着下巴,“舒服。”

剃头匠一边收拾着剃头的家伙什,一边说,“十块”。

“多少?”

“十块。”

“多少?”

“十块!”

“我什么时候给过钱?”

“你今天就给钱。”

王三有点恼,“日你大爷,我什么时候给过钱?”

剃头匠照旧笑,“你今天就给钱。”

王三拗不过,指着剃头匠鼻子骂,“你他妈在我村里还要我给钱?”

剃头匠坐在小凳上,照旧笑,“在哪个村子都要给钱。”

王三鼻孔朝天,“信不信我把你箱子砸了?”

剃头匠照旧笑,“你试试。”

剃头匠转动着手中细长的剃头刀,白亮的剃头刀,反光着太阳光,在他细长的手指手面上飞快的转来转去。

王三,摸了摸下巴,“三毛最多了!”

“十块不多。”

“太多了!”

“你再想想,多不多?”白亮的剃头刀,加速的在剃头匠的手里照旧不停的转,打着指甲发出呲呲的声音。

王三顿时感觉脖子一阵生疼,“最多一块钱。”

“十块,真的不多。”细长的剃刀朝天飞去,直溜溜的插在土里。

......

剃头匠的影子慢慢的消失在两排白杨树的土路,背影被夕阳拉的老长老长,肩头的担子发着银光,跳动着,像一盏白灯,白色的衣服摆动着,像个侠客。风起了,路边的青草左右浮动,白杨树叶哗哗作响,一头黑色的水牛低着头啃着青草,青草丛里一朵朵红色的、紫色的小花,牛背上一只昏昏欲睡的白骨顶,“嘭”的一声飞进了芦苇丛......

从此再也没见过剃头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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