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东遨:有情则诗生 无情则诗死(中)

例说花草诗中的情感寄托

以常品抒悲情,金定强的《咏丝瓜花》可算一例:

丝瓜花胜菊花黄,堪赏堪餐压众芳。

三十年前当此日,乡亲争采塞饥肠。

首句着一“胜”字,旨在赞美丝瓜花,却又勾起对“三十年前”那一段辛酸历史的回忆,个中滋味,实难言表。宋马清痴咏“蚕豆”诗云:“蚕忙时节豆离离,烂煮堪填老肚皮。却笑牡丹如许大,可能结实济人饥?”今读此诗,殆如姊妹篇也。此诗成于上世纪90年代,“三十年前”当有确指,过来人不会忘记。
曹长河的《浣溪沙·芦花》,所抒的则是一种豪情:
野水荒洲暮色深,西风起处近商音。斜阳隐隐对遥岑。      宿雁栖鸥非俗态,叶黄头白见秋心。折它一束养胸襟。
“宿雁栖鸥非俗态,叶黄头白见秋心”,处于“野水荒洲”之中的芦花,到了词人笔下,已经完全人格化了。崇之仰之,故有“折它一束养胸襟”的冲动。然而天下胸襟,磊落者少,自家而外,只恐没几个可以养得。
花有花格,人有人格,孟依依的《高阳台·法源寺丁香》,将自身融人花中,于淡淡幽怀中表现出了一种高华气质:
凉鬓吹青,单衣试紫,一年春到空门。悄立听经,维摩花雨缤纷。因缘自结繁华外,背条风、不领春恩。谢东邻、蝶使蜂媒,蜜语殷勤。      若教净业真修得,问今生芳树,来世何人?却恐关情,清狂再付沉沦。淡眉细眼深深记,认腮边、一点啼痕。怕红尘、重遇他时,不复花身。
人耶?花耶?妙在是与不是之间也!法源寺有此一株,不枉为寺;丁香花得此一喻,不枉为花。佛门清净地,宜有此清净花、清净人。
与上述《丁香》词中的小女子情怀不同,谢长虹的《水调歌头·石榴》,所表现的是一种女汉子气概:
久病人情冷,除药复何求。若非前世盟定,何必苦淹留。不过无遮天地,老树一轮而已,风雨任飕飕。瘢结寒潮后,吐蕊血般稠。      叶金玉,枝黑丑,恁难讴。光阴粒粒,皮裂滋味上心头。休问江湖子弟,若有栖身仙府,可使共云鸥。丹火焚山鬼,骨相立清秋。
描摹石榴形像,倾吐一己衷肠,借物兴怀,凄婉之中别见几分超迈。两结力道千钧,撼人心魄,阳刚之气,非独男儿有也。作者是一位女警官,职业养成,宜吐此语。榴花得此一篇,定当怒放。
王聪的《海棠》,属于另一类抒怀诗:

鸣鹤楼空雨又斜,落梅风散到谁家?

林间忽有胭脂湿,道是春来第二花。

末二句最为传神,“胭脂湿”三字虽借自前人,然冠以“林间忽有”便掩尽形迹。“第二花”妙,似不曾被人道出过。占得“第二”之名,大是有幸,前有“第一”挡灾,自不必担心成为众矢之的。邓老云:“天蹋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此意海棠得之矣。
苏些雩写《八声甘州·水浮莲》的时候,虽已人过中年;但少年时的乐观天性,并未随岁月稍减:
借东风相送渡长川,摇荡碧帆船。剪春光半缕,云霞几片,浪迹天边。二十四桥明月,一十二回圆。短笛知何处?如雾如烟。      凝望青山不老,把少年心事,一一重燃。记西湖昨夜,曾伴落花眠。莫回头、回头千里,有声声、啼鸟唤留连。谁知我,梦寻江海,岁岁年年。
“剪春光半缕,云霞几片,浪迹天边”,随遇而安,自得其乐,洒脱情怀跃然纸上;“二十四桥明月,一十二回圆”,则暗扣着“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涨也”意脉,将苏家老祖宗的手段,发挥得淋漓尽致。下阕重燃“少年心事”,一怀淡淡的幽思之外,夹带着几许天真;虽有“莫回头、回头千里,有声声、啼鸟唤留连”之叹,然与生俱来的超然心性,终不能尽掩。“岁岁年年”、“梦寻江海”,是不必谁知,也不用人促的。一位乐观向上、百折不挠的词坛“大姐大”形象,至此已然自行立起。

03

前面所说,都是有名之花。黎凤兮的一首《无名花》,可谓花中别格:

但愿芬芳魂魄在,不求尘世姓名留。

春来亮艳清风浦,秋老争香白露洲。

估价敢劳名士笔? 知卑羞上美人头。

纵遭霜雪飘零尽,落拓荒原觅自由。

借物喻人,殊深寄托。通篇见高格,有自信,有自知,更有自律。名曰赞花,又何尝不是夫子自道?诗中关键点,在结尾的“自由”二字上。有自由,无名何妨?无自由,有名何益?“不自由,毋宁死!”先贤气节,有以见之。
真花可以寄情,假花如何?阿怀东的《咏绸缎花》回答了这个问题:

两束绸花四季新,高楼伴我度昏晨。

纵罹秋肃难凋蕊,倘播清香更诱人。

绚彩缤纷梁苑景,殊姿绰约洛川神。

但能怡目休嫌假,世上原多假乱真。

明知是假而甘受其欺,非自愚,乃自娱也。世间有“真假”,亦有“假真”,“真假”明示在前,于人无欺;“假真”处处掩饰,于人有害。摒弃“假真”,接受“真假”,非智者莫能如是。“世上原多假乱真”,煞尾一笔,其意义超出题外远矣!

选自《诗词中国》丛刊第三期

出品 | 中华诗词网

监制 | 风高高 主编 | 张驰

选稿   |  姚育萍

本期排版 | 封丽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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