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姥娘
怀念姥娘
文/柴乃桢
今年,农历11月22日,是我姥娘诞辰140周年纪念日。此时此刻,不禁想起了离世60年的姥娘,悲戚不已!
我的家乡笔峰村位于滹沱河北岸,姥娘村泽萌泉地处南山脚下,属于半山区。这个村庄和其它绝大多数村庄一样,人们土里刨食,靠天吃饭,生活艰辛。
姥娘生有三男一女,我妈排行为二,上有一哥哥,下有两弟弟。
我村位于县城西侧,相距5里。村前是人行大道,村后是通车公路,是日伪军经常骚扰的地方,见人就杀,见粮就抢,见畜就牵,成为兵燹之地。泽萌泉地处僻远,又属半山区,村民多半户居住在半山腰,背靠大山深沟,是逃亡躲藏的好去处,只是秋收之际,日伪军才去那里扫荡抢粮,以维持其苟延残喘的日子。
我三四岁时,便住姥娘家了。我是大外甥,被姥娘视为掌上明珠,受到莫大的溺爱,将她全部的爱倾注在我的身上。
姥娘一生含辛茹苦,15岁,便远离父母,嫁至薛家,那时,薛家人口众多,三兄弟、三妯娌,加上公婆两老人与孩子们,一大家十几口人,共同生活在一起。俗话说,大嫂如公婆。姥娘是大媳妇,全家的家务大权由她执掌。姥娘是农家女,从小就学会了做家务,吃苦耐劳,再加上性情平和,心胸开阔,她将家务打理得井然有序,她总是做在人前,吃在人后,无怨无悔。
中国有句古话——宰相肚里能撑船。姥娘只是个农家女,但她的心胸比大地、海洋和天空都博大。正因为她有心胸广阔,才能盛得下喜怒,对公婆尊敬,对妯娌情爱,对子女疼爱,对邻居关爱。
姥爷爱惜土地,世世代代依附土地,带着三个儿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勤劳的双手,耕种土地,过着富足有余的生活,日子还算殷实。
大儿子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二儿子,1948年参军,在解放河北四海县城时,壮烈牺牲,为一光荣的革命烈士。三儿,1947年参军,辗转长城内外,大江东南北,参加过解放太原战役,1951年又赴朝鲜,参加了抗美援朝战斗,1953年光荣退伍,返乡务农。在当时,一家出两名军人实属罕见,被县人民政府评为“光荣军属之家”。
我在姥娘家生活时,姥娘家已分门另户了,三舅跟父母一起生活。那时,三舅年方十七八,年轻有为的小伙子,尚未结婚,我就成了他的“尾巴”,他走到哪,把我引到那。一直到1946年7月,繁峙县城解放,我才回到父母的身边。
1954年,我考上了代县中学。开学之前,我特地去了趟泽萌泉,探望了姥娘。那年,她已是古稀之人,虽然身体有点消瘦,但精神矍铄,不显老迈。
她一再叮嘱我:“你长大了,又上了中学,要好好学习,像你爹一样,学有所成,成为公家人,挣票票,过好日子。”当时,我父亲是小学教师。
可不曾想到,这是我与姥娘最后一次见面……
1958年春的一天,我已是山西牧校一年级了。姥娘去世的噩耗传来,我一下子懵了。我知道,姥娘身体一向不错,怎么突然过世了?
于是,我请了假,火车下,汽车上,又徒步,赶送行之前,我回到了泽萌泉。
我站在姥娘棺材前,默默地伫立着。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是被姥娘一手带大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儿禁不住地滚落下来,过去年代的记忆,便潮水般的涌来……
我记得,我缓缓地长大,但也不断增长淘气的本事:登屋檐,掏麻雀,下河捉蝌蚪,和泥巴扣叭叭,用羊粪蛋蛋点羊窝,并把衣服弄脏、刮破,把手指划出血,而并不遭姥娘的斥责。尤其是伤害了别人家的东西,如偷抱邻居家的小兔儿,又如爬上窑顶,堵人家的烟囱,人家找上门来,向姥娘讨个说法,姥娘多半会宽容地说:“嗨!小子嘛,就是这个样子。”我在姥娘家,在玩耍瞎害上,我享有特别的豁免权。
女人的善良是人类温情的源泉,姥娘是一位农家女,淳朴、厚道,对子女,尤其我——唯一的大外甥,溺爱是永远的。但他溺爱是有度的宽与严相结合。因为她懂得孩子在百般呵护与溺爱下会损坏自我控制力的正常发展。
所以,小孩子做错了事情之后,不在众人面前呵斥,她懂得,为了一点小小的过错,唠叨不止,会伤害孩子的自尊心。不宜的批评,会对孩子的精神造成伤害。因为孩子的自我修复的能力还不够强,如果伤害太深,会留下终生难以修复的伤痕。
那天回到家里,姥娘总是不恼不怒地,轻声细语地跟我讲道理。“瞎害”是小孩的天性,但“瞎害”必须有度,你堵人家的烟囱,抱人家的兔子,人家找上门来,你能不向人家说好话吗?你知道,当时姥娘的心里多么难受呀!但脸上还必须挂着微笑,那是勉强的呀。
听到姥娘的一席话,我便低下了头,心里多么愧疚啊!
姥娘过世了,痛定思痛之后,我才发现有关姥娘的往事,我在姥娘身边生活的时间太短了,只能记得老娘的慈爱,无法洞悉她的内心。
姥娘家境贫寒,从未踏进学校的门槛,目不识丁,却是个刚强的女性,她生儿育女,操劳家务,全副身心都奉献给了家庭。
老爷与姥娘结婚5年之后,经人介绍老爷到县城“福与德”商铺当了个伙计。姥娘兢兢业业的担当了老爷家长子媳妇的责任,在家伺候公婆,下地为夫干农活。因公婆年岁已高,就与老爷家一块生活,一如既往,伺候公婆,操劳家务,下地干活。
我在悲痛中愕然回首,总以为姥娘会永远陪伴在我身边,却在一个猝不及防的刹那,姥娘竟悄无声息地走了,永远离开了这个喧嚣的世界,永远离开了与她朝夕相处的亲人。
姥娘走了,三舅告诉我:“姥娘临终时,用十分微弱的声音念念不忘地叫着我的乳名'玉儿、玉儿……’,然后,慢慢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中午时分,要出殡了。在棺材合盖之前,要开光,让亲人最后一次与逝者打个照面,实现意义上的永别。我最后一次抚摸躺在棺材里的姥娘,悲伤而疑惑。这个瘦脱了形的老人,一动不动的老人,怎么可能是姥娘呢?
我趴在棺材沿上俯下身子,最后一次握住姥娘的手,冰冷而僵硬。
俗话说,“人死如灯灭。”可姥娘去世以后,她的灯才慢慢亮起,慢慢照亮我们小字辈们最真实的内心,和我们往后的道路。
她穷尽一生,扯动史上最最脆弱的一根缆绳。我看到千万根的缆绳拖动沉重的大船缓缓前行……
出殡那天,我也随孝子们来到薛氏墓地,目睹了姥娘下葬的全过程。姥娘驾鹤当属善终,入土为安也随了遗愿,对儿女们来说,这是是悲情的告别,也是一个生于斯长于斯,魂系家乡的八旬之尊的老人生命的回归。
在以后的漫长时光里,每逢农历11月22日姥娘生日时,我的耳际就想起姥娘那谆谆的叮嘱:“像你爹一样,学有所成,当公家的人……”
后来,我为姥娘写了一份悼辞:
张花女,祖籍五台豆村,生于1878年,家境贫寒。在传统的父母之命,媒约之言催生下,远嫁相毗邻的繁峙泽萌泉薛家,时年15岁。一家在五台山怀抱腹地,一家在五台山西延山脚下,属于山南山北,相距百余里。
姥娘农家女,从小就学会了做针线,操家务。嫁到薛家,勤俭持家,善于料理家务,性情平和,尊老爱幼,相夫教子,使小日子过得很是滋润,为我们小字辈留下了许多许多“记忆”的遗憾。
人生老病死,是新陈代谢的铁律,是人无法抗拒的事实,姥娘走了,走的那么从容,那么淡定,那么安详,她无怨无悔地度过了整个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