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桥初录(下):我和茶叔去永安圩挑黑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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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一说茶叔。
在我的文章里,茶叔出现了很多次。
茶叔是同我父亲一起长大的,而且几十年里,他们两个都像小孩子的时候一样,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茶叔娶亲晚,没人管。我家的,是我的,茶叔家的,也是我的。直到现在,他做爷爷了,他家的东西,只要有,我去拿,他都是笑呵呵的。
茶叔娶亲晚,一个是亲娘死得早,但他只怪他老子一个人。
当年他十七八岁了,他老子当生产队长,有权有势,不给茶叔娶老婆,而是自己娶了老婆,结了二婚。家里的油盐柴米粮食,都被继母家的亲戚搜刮走了,家里住的房子都要塌了,他老子都不在乎,别说为他张罗娶老婆了。他老子拉痢疾屙血,捱了三个月,一命呜呼。茶叔三十出头了,光棍一条,还得照顾两个未成年的妹妹。继母一着急,胃穿孔,倒地不起,还没送到医院,也交代了。
有两个妹妹需要照顾,茶叔不敢马虎。农忙种田种土,农闲时候,和我父亲一起挑鸭子,从永安圩挑到清水桥,一斤挣个两毛钱差价。我父亲嫌挣得少,就自己养鸭子。茶叔不养鸭子,便带我到永安圩挑豆子,到清水桥卖,行情好,挣个一毛两毛差价,行情不好,一斤只能挣个五分钱差价。
东干脚到永安圩,少说都有十五里脚程。一路都是小路、山路、田埂路、茅窝路。
过了门口的茶籽山,就是勒桑里,几户人家,也是从平田搬出来的,家家种果树,弄得一个村子像一个果园。
出了勒桑里,就是朱家山,不再是清水桥的地盘,归柏家坪了。进朱家山,茶叔就教我把扁担捏在手上。朱家山狗多。果然,进了村道,巷子里的狗一吠,黄狗黑狗排队似的从各个巷子里冲了出来,哐哐哐地,跟在后面乱咬。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扁担,狗怕扁担,追着,呲牙裂齿,不敢近身。即便这样,我都紧张出了一身冷汗。
在山间的茶籽林里,一边走,茶叔一边告诉我,这里是碟子堂,这里是可亭,这里是王家冲,都是搬出来的平田人。然后上山,满山都是老蕨,路只有一条印子,伸脚扒开老蕨才寻得到路。茶叔说往前就是枫木山,归鲤溪管了。下了枫木山,直接从田里田埂路上穿过去,过河就到鲤溪。鲤溪下去,就是永安圩。民民大叔的婆娘,就是鲤溪姜家洞的女。
民民大叔也是我父亲小时候的玩伴。
哪个江?
八王女姜!你不晓得?姜子牙的姜,你总晓得了吧。
永安圩,当时鲤溪区最大的集市。
茶叔带着我冲进人群,直往水沟边走。
茶叔熟门熟路,我生怕跟丢了。
永安圩卖的是黑豆子,茶叔看了货,开一个价,然后拄着扁担,笑着——那种装出来的自信的笑,我真想告诉茶叔别笑了,都快把对方笑哭了。又怕冒犯他,我买豆子,还要仰仗他帮我讨价还价的。
买了豆子,试了试轻重——能挑回去,茶叔说:不着忙,我们去店子里吃一餐才回去,不吃饱肚子,路上没得力,这担豆子就挑不回东干脚了。
茶叔挑担子的样子也像我父亲,一头高,一头低,晃晃悠悠甩着手,不紧不慢。
去了永安圩两回,两回都是跟着茶叔去的。
清水桥在山里,永安圩一样在山里,比清水桥周围的山,还险峻。
茶叔四十六岁才结婚,生了两个儿子,养起一个。
他的儿子,我一直当亲弟弟看待。
7
何家院子门口有一条向西的简易乡村公路,通晓睦堂。晓睦堂,本地人叫孝母堂。设乡的时候,自以为有文化的人拿笔,报上去的是三个同音字“晓睦堂”,故事就被一笔勾销了。
在平常的日子,这条简易乡村公路上,别说机动车、自行车,几乎人影子都见不着。
公路就像一条蛇皮子,时而挂在山腰上,时而落在田间地头。
到了清水桥赶圩,与这条路关连的罗坝、乐家坊、西塘、晓睦堂、金阶堂、泉井眼、木家院子,以及山里的黄沙坪、野猪窝,几十个院子的人,或坐三轮车,或骑自行车,或步行,肩挑手挂,鲶鱼咬尾一样,鱼贯而出。
茶叔的继母原来嫁在木家院子,有一个儿子,叫石青。改嫁到东干脚的时候,也把石青带了过来,做了茶叔的弟弟。在搞包产到户之前,家里发生矛盾,石青一气之下,挑着一担家什,自个儿回了木家院子。
木家院子在晓睦堂里面的山间平地上,门前有一口大塘,四周都是高山。
在东干脚门口,看到这些山,就想哭。
这些山像一堵高墙一样遮断天。
落西的太阳,最后一抹光,也落在这里。
这是阳明山的主脉,一直到宁远县城,与南面的九疑山系相接。
阳明山是一条一条,云里雾里,如龙奔腾。九疑山的山如虎踞平地,一座一座,拔地而起,密密麻麻,云蒸霞蔚。
过了何家院子的田,就是西舂水,水上有座蒋家桥,桥下有个蒋家坝,坝上有座光溜溜的大石头山,石头山下有个沿河而建的蒋家坝村。
蒋家坝村有百来口人,门口有百来亩水田,不种稻子,就养鱼。蒋家坝有个鸭匠铺。我父亲养鸭子,鸭子生的蛋,原本卖给本村的鸭匠,我父亲的朋友。一次结账的时候,他给了我父亲一张百元假钞。父亲找他换,他答应换,却一直没有换。父亲一气之下,不跟他做生意,也不跟他来往,把鸭蛋卖给了蒋家坝的老蒋——蒋家坝的都姓蒋,把相熟的人在姓之前加个“老”字,表示亲近,老熟人般,没有尊重的意思。
父亲忙,就让我挑了装鸭蛋的竹篾小萝筐,送到蒋家坝的鸭匠铺。
每一个鸭蛋壳上,父亲都用毛笔写了他名字中的一个字。
父亲左手握着鸭蛋,右手捏着毛笔,战战兢兢,一笔一划,在鸭蛋壳上写出一个小楷的“岸”字。父亲只读了三年半,就回家务农,但他的毛笔字,村里很多小学老师都自叹不如。过春节,我嚷着买对联贴对子,父亲一脸不屑,说:费什么钱买对联咯,买张红纸回来,我写给你看。父亲抖着手,一边自我安慰说“孔夫子不嫌字丑”,不过,写出来的行楷还有模有样。我练过字,费过几叠报纸,但跟父亲比起来,无论是功底,还是胆量,我差的不是一点两点。
在鸭匠铺交了蛋,没有碎一个烂一个。完成任务了,心情也轻松下来。从蒋家坝的石头巷子走出来,上了路,在蒋家坝上停下来。蒋家坝上,激流飞溅,轰然作响,听久了,人如置身松涛中。坝下面,是千亩良田。何家的田、平田的田、阙家的田、罗坝的田…… 得了西舂水的灌溉,得的粮食,养活了住在这块地方的数万人。
望着田亩中间的罗坝,我有一个姑妈嫁在罗坝。
大表哥结婚的时候,我们整个家族的人都去祝贺过,喝过喜酒。
罗坝十名九姓,隔壁的村子,几乎清一色郑姓,为了争水,几乎每年都动刀动枪。罗坝没有宗族,没有外援,只能靠自己团结。每一次跟隔壁的板利园、西塘几个村子干仗,罗坝人没有落过下风。罗坝人不仅打架行,也出人才,我读小学、初中,都有罗坝当老师的教过我。近年还出了一个女将军,做过国庆阅兵女兵方阵的领队,罗坝几乎成了清水桥的网红村。
不走简易公路,可以沿河而下,到了新坝——卵石垒就的水坝,很好看,然后顺着新坝的水沟向东,走过广阔的田野,也能回到东干脚。
这是清水桥的粮仓。
春天的时候,田里种满草籽,绿油油,简直望不到边。
夏天的时候,一片金黄,风吹起浪,气势磅礴。
别抬头,抬头四周到处都是山。
然而,我还是会抬起头。
宁远,本来就在南岭腹地,山,就是宁远的守护神,无处不在。
清水桥是宁远北部重镇,没有清水桥,宁远将不只失去一分颜色,甚至失去小半部宁远史。经济也会大受影响,比不过双牌蓝山新田。
仰望天空,群山之上的天空,苍凉幽远,大山勾出的天际线,如母亲的发线。
2020.3.5
《清水桥初录》(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