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索斯专访:我的失败之路
尼克,洛杉矶,2018年
在马格南图片社的线上公开课中,第二期的主讲人是美国摄影师埃里克·索斯(Alec Soth),在长达五个多小时的视频课程里,涵盖了关于索斯的深入访谈、现场拍摄以及图片编辑和整理的工作实录。
为了配合课程,马格南还邀请《光圈》专栏作者、摄影师亚伦·舒曼(Aaron Schuman)和索斯进行了一场颇为务实的对话,内容是摄影师应该如何面对职业生涯中不可避免的错误,并从中学到经验。
这些错误小到技术上的曝光失误,大到具体项目的协作推进,还有所有摄影师都会遭遇的创作瓶颈。索斯的回答是诚恳而毫无保留的,他拿出自己的失败案例,与青年摄影师分享,他不像老师,更像是亲切的朋友。
索斯在自己婚礼之夜的自拍,出自《寻爱记》
对谈埃里克·索斯:我的失败之路
采访者 | 亚伦·舒曼
受访者 | 埃里克·索斯
亚伦·舒曼:想和你聊一聊关于摄影学习的话题,更确切说是如何面对失败。人们往往有一种误解,认为伟大的摄影师在拍摄时仿佛有魔术般的灵感。但所有认真从事摄影的人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大师也是在不断试错中逐渐了解摄影这种媒介的,有时甚至是令人心碎的失败。接下来,希望你能谈一谈职业生涯中,自己是如何解决困难,客服挫败感,又是如何从无法避免的错误中学到经验的?
我先来问一个问题:在我看来,很多摄影师面对一个值得拍摄的画面时,最容易犯的错误是,由于不确定,或者自我怀疑,没有在第一时间拍摄,只要是片刻的犹豫,机会就永远消失了。你是否也有这种情况,又是怎么应对的?
埃里克·索斯:现在和你谈论这些问题真是时机刚好,我刚刚结束三周的旅行摄影,所以,你说的问题恰好也是我在旅途中思考的。另外,这次的同伴是一名23岁的年轻摄影师,通过对他的观察来也能更好回答你的问题。
举个例子,旅行中,我看到一个有望成为一张好照片的潜在场景,这时一个骑自行车的女人进入画面,她看起来真棒!当然,她的速度很快,我必须迅速进行判断:要停下来和她说话吗?要如何介绍自己?她的反应?大脑此时就像一台计算机,必须全面考虑。
我也惊讶于自己大脑运行的速度,在下车的几秒内,已经想好了一切,年轻的助理还有点懵,我已经停车去和骑车女人打招呼了。这绝对是从经验中学到的,因为有上千次的状况,车开出去五个街区,我才后悔当时没停下来。
此外,对我而言,这种判断里还包括,这幅场景只是一张有趣的照片,还是与我正在进行的项目有关。当然,这一切都得迅速进行,所以摄影师要好好训练自己的直觉。
大瀑布,2005年
大瀑布,2005年
大瀑布,2005年
亚伦·舒曼:你比职业生涯早期更善于聆听自己直觉吗?
埃里克·索斯:绝对!作为摄影师,要能随时抛出直觉,经验通常是因为眼前的场景像以前看过的某一幅照片,那正是经验起作用的地方,有时你会脱口而出:“这好像温诺格兰德的照片!”当时你不能确定这幅场景和自己的项目有什么关系,但是相信直觉,最终会发现直觉告诉你的事就是你要做的事。
不过,现在如果我错过了什么场景,或者拍了发现也没那么好,我会一笑置之。就像渔夫站在溪边,看着水里的鱼儿游走,他一条鱼也没捕到,也不需要太过懊恼。
亚伦·舒曼:所以,你现在心如止水,不起波澜了?哈哈!
埃里克·索斯:好吧,我也做不到,这次旅行遇到了类似情况。那天我只拍了一张照片,就准备去吃午餐,路上看到一群人从教会学校走出来,还有一棵树……
在那之前我刚刚拍了一些树的照片,也思考了很多,看到这幅场景觉得太神奇了!心里立刻开始计算:午餐时间,我饿了!心里这么想着,人却立刻跳下车,和这群人攀谈,手里安装相机,脑子里开始构思画面,考虑眼前的这棵树如何与我拍过的树产生联系。我不断微调画面,试图让人和树一并融入画面,甚至尝试让一个男孩拿一叠基督文作业站在那里,但效果还是不好。
最后不得不放弃拍摄,当我开车离开时,突然意识到,我一直寻找的照片并不一定与人有关,而是基督文学和树的关系!当时确实很沮丧,我本可以做减法的,我得到了允许,有机会拍下那张照片,但并没有抓住机会。
米提,2005年
大卫,2005年
尼古拉斯,2005年
柏林,2018年
亚伦·舒曼:另外一种失败是关于技术的,曝光、焦点、构图,或者任何画面的技术缺陷,但这些往往是事后才发现,你现在还会犯技术错误吗?
埃里克·索斯:没错!还会出现,这让我发疯!
减少这种失误的做法通常是比需要的再多拍一些,摄影师喜欢说:再来一张!这时通常都是做技术微调,比如用包围曝光,或者调整一下构图。对我自己来说,焦点问题最为重要,再拍一张的时候,我会通过改变景深,或者选择焦点等办法保证画面清晰度。
用数码是更保险的方式,因为可以当场检查技术问题,但也带来负面影响,摄影师往往将注意力集中在技术上,而忽略了主题,技术完美,而图像已死。就我而言,常常会被数码摄影及其解决技术问题的能力吸引,尤其是在指派任务时,数码给我带来很多安全感。
索斯的宝丽来照片
亚伦·舒曼:是否有时候技术的失误也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呢?
埃里克·索斯:没错。瑕疵有时候让照片变得更好,这也是我坚持使用胶片的原因之一。
昨天,我和儿子参加了一场棒球比赛,当时就在想,40%的击球成功率是多么惊人啊,因为棒球的失败多是技术错误造成的,比如倾斜太多,挥杆瑕疵,或者时机不对。摄影的成功率可要远远低于40%,即便技术上非常完美,还有天气和光照的因素,最重要的是画面和主题的契合度,所有这些要素完美融合在一起是非常神奇的事。
我儿子刚学棒球的时候,如果不能击中球,他就责怪自己,大哭一场。不过,后来他明白了,别指望每次都成功。如果一名摄影师不能接受在一次外出拍摄中没有创造杰作,那是很严重的心态问题。
不是说我就不会沮丧,实际上沮丧如影随形,满意的照片少之又少,这就是工作的一部分,而这也是令我兴奋,出发再去拍摄的动因。
明尼苏达州,2002年
威斯康星州,2002年
圣路易斯,2002年
明尼阿波里斯市,2000年
亚伦·舒曼:接着问一个常会发生的实际困境,当你感觉自己打出了漂亮的全垒打,心情大好的时候,接下来几个星期,突然意识到那是一个犯规球,心情会不会一落千丈?
埃里克·索斯:哎,是的。你现在就是在打击我,哈哈!这次旅行拍的底片送去冲扫了,接下来的五天我看不到它们。不瞒你说,我确实认为其中有几张非常棒的照片,因此尤其紧张,我知道其中一些不如现在想的那么好。而且至少有一张,看到最终画面的时候,还会认为那是一张超级棒的作品,直到过一段时间,我不再这么认为。真的,一切归于耐心。
实际上,摄影的整个过程都需要耐心,以及学会放手的能力。关于照片的编辑,我一直尝试放轻松,不要过于用力去抓住那些自以为很棒的照片。就让事情顺其自然,放松些,有时会发现最初那些很一般的照片看起来最有趣,或者与主题最符合。
亚伦·舒曼:放松这件事是不是也和时间有关?
埃里克·索斯:是的,和经验有关。这次与我同行的年轻人,常常会感到不安:是否应该拍下这张照片?是否足够好?我们所有人心中都带着虚构的观众,拍摄时,他们与我们一起思考所拍的照片。我非常了解这种焦虑,只不过随着经验和耐心,我逐渐学会了放松。没有什么捷径,如果年轻时我听到类似的建议,也会愤怒地说:“我不想忍耐。”
新奥尔良,2018年
奥德萨市,2018年
纽约,2018年
华沙,2018年
亚伦·舒曼:回到棒球比赛的比喻上,我想问关于主场和客场的问题。你曾提到在离家太近的地方拍摄会感到挣扎,但你也说过在非本国文化中工作也有点困难。
埃里克·索斯:有个变化是,我现在不会一直拍照。过去,假如我和孩子一起散步或者玩耍,总是会注意眼前的场景是不是一张好照片,在家附近工作的矛盾是:日常生活的渗透影响了注意力,而且由于周边环境过于熟悉,我需要更加专注。而现在,当我不在工作状态时,几乎不会下意识想记录周围事物了。
外出时,情况大不一样,我完全进入工作模式,做足准备,全力以赴,没有任何干扰。这种专注的质量,再加上所见的一切都很新鲜,为拍出好照片提供了更多可能。
我觉得每个摄影师都应该尽量尝试更多的可能,然后聆听自己的感觉,找到引起共鸣的那部分。比如,我非常喜欢拉里·苏丹(Larry Sultan)的作品,于是有一段时间沉迷制作家庭影像,结果所有人都觉得有点奇怪。我也试图成为温诺格兰德那样关注日常的摄影师,但结果一样不尽人意。在不同国家拍摄,有时候我找不到与这个地方的情感链接,就像突然去拍了时装广告,感觉总是很奇怪的。
我想最重要的是对自己诚实,经验可能来自失败的尝试,但最终自己适合什么,只能问自己。
华沙,2018年
加利福尼亚州,2017年
亚伦·舒曼:我想每个人的内心都在不断斗争。在想成为的人和真实自己之间找到中间立场,这固然需要诚实,但雄心和意志也很重要,要对新的事物和变化保持开放。那么,你是如何发现真正的自己,并且又努力改善和练习自己的能力呢?
埃里克·索斯:这都是内心的声音,记得我刚起步的时候,也是PS的早期,我制作了一些经过严格控制的照片,尝试的过程很开心,但看着成片就是觉得不舒服,哪里不对劲。
就在上个月,我还放弃了一个进行了半年多的项目。看看已经拍摄的部分,没感觉有什么问题,但问自己的内心,就清楚地意识到我并没有完全投入这个项目。
这就像是在寻找浪漫的伴侣,第一次约会就必须面对自己的内心:“我真的要和这个人保持联系吗?他真的有魅力?我会不会爱上他?”必须让最初激动的情绪安定下来,然后聆听内心,对自己诚实。同时还要与其他人的观点抗衡,比如:你应该嫁给那个人啊!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在生活的不同角色里做到这一点,平静下来,感受真实。
明尼苏达州,2007年
密歇根州,2008年
东京,2015年
亚伦·舒曼:再谈谈你放弃项目这件事,似乎没有摄影师说过类似经验,这肯定是个非常困难的决定,遇到这种情况,你是如何在情感和创造力上摆脱困境的?
埃里克·索斯:真的很难!但摄影与其他艺术形式不同,放弃一个项目,并不意味着彻底破坏。这些静态的图片可以存放在档案中,也许将来它们还会复活。即使整个项目没有完成,还是有一些不错的单幅,这令人安慰。最主要的心态是,这只是过程的一部分,未完成的项目将会把我引向其他事物。
最初我的确将每一个项目视为一种承诺,给予全部的关注,就像大学的毕业论文,感觉一生的理想都要靠它实现。多年来,开始每一个项目的时候,我依然被这种强烈的感觉包裹。但随着时间流逝,我也逐渐意识到,这只是过程的一部分。
明尼苏达州,1996年,选自《寻爱记》
明尼苏达州,1996年,选自《寻爱记》
明尼苏达州,1996年,选自《寻爱记》
明尼苏达州,1996年,选自《寻爱记》
明尼苏达州,1996年,选自《寻爱记》
明尼苏达州,1996年,选自《寻爱记》
亚伦·舒曼:关于这个话题,我想提一下你的作品《寻爱记》(Looking for love,1996年),最初这些照片是1996年拍摄的,那时你刚开始从事摄影,实际上这本书15年后才得以发行。
埃里克·索斯:和很多摄影师一样,最开始我尝试了许多不同的工作方式,其中之一是在酒吧用黑白胶片和闪光灯拍摄。我还在那个时期办了人生第一场展览,就叫“在酒吧”,我甚至把画廊布置的像个酒吧,这听起来很荒谬。这并不意味着我是个在酒吧里用闪光灯拍照的摄影师,那之后,我转向了其他项目。
多年之后,有人询问这些照片。我借此浏览自己的档案,看到大约在同一时间拍摄的其他照片。我意识到,他们与酒吧和闪光灯无关,而是关于那个阶段相似的前景和透视。回顾过去,我以崭新的眼光看待旧作,以多年来累积的编辑技巧,不再局限于原来的主题,看到新的可能性。
明尼苏达州,1996年,选自《寻爱记》
明尼苏达州,1996年,选自《寻爱记》
这些照片确实具有一定能量,是我现在很难做到的,特别是其中那些天真和错误,是我创作初期的冲劲儿。对于年轻摄影师,我得说,这些犯错,挣扎,陷入困境,伤心欲绝,或是被告诫要忍耐,一切的一切,都会创造出一种能量,都是充满活力的。
25年前,我也不能完全明白这一点,而今我了解过去的一切与我现在所谓成功的关系。即使今天,我依然不会逃避困难,依然会在失败中看到希望。
文章来源:
https://www.magnumphotos.com/theory-and-practice/alec-soth-learning-from-failure/
专栏作者 _ 赵倩男
杂志编辑
北京电影学院图片摄影MFA,独立摄影师
现工作、生活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