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也不想被戴帽子了
1
钟义要卖房,为他重病的爸凑手术费。
上午十点半,约好的中介和买家迟迟未现身。钟义等得不耐烦,正准备打电话催中介,中介的电话先打过来了。
“哥们儿,不好意思啊,那个买家今天不去看房了,他看好了一个新楼盘的大三居。实在对不住,你放心,我肯定尽全力帮你往外推。”
看钟义叹口气挂掉电话,蒲佳佳心里着急,抱怨道:“这个买家也太不靠谱了吧?咱们等了他那么久!”
钟义安慰道:“不来就不来吧,这事也不能强求,你别着急。”
蒲佳佳瞪了钟义一眼:“我当然不着急!我是为你着急!你爸现在躺在医院里等着钱救命呢!”
想起爸爸的病情,钟义心力交瘁,忍不住用手搓了搓脸。手拿开后,他的视线飘飘忽忽地落在吊顶上。当初装修新房时,蒲佳佳提议在吊顶上做个星光的效果,全部完工以后他们来验收,特意打开那个灯效,特别漂亮。
荧荧灯光闪烁的那个瞬间,这个不到八十平的小两居,让他有了一种小窝的感觉。
回想当时情境,钟义的眼睛渐渐模糊,他叹息着:“佳佳,如果真把这个房子卖了给我爸治病,我不知道还得攒多少年才能买房,你跟我结婚,搞不好一辈子都要租房,我觉得这样对不起你。”
蒲佳佳安慰他:“租房结婚也行,我是无所谓的。你要是心里过不去,那咱们就把婚期推迟,再奋斗几年攒点钱,首付够了再领证。实在不行去我爸妈那里搜刮点,反正肯定还能买上房子,大不了买老破旧,或者去地铁终点站的郊区买呗。”
钟义用手支着头,声音轻颤:“我感觉好累,真的,我跟你说实话,再让我攒几十万首付去买房,我感觉下半生都很绝望。连这个房子都是费劲巴拉才付完首付的,那时还年轻,万一三十多岁我失业怎么办?”
蒲佳佳听出他话里的意味:“你什么意思啊?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爸病着不管啊?”
钟义沉默良久,说道:“佳佳,我爸是晚期,可能都下不来手术台,大概率人财两空。”
蒲佳佳说:“但是医生说了,这病可以搏一搏,手术成功的话,活个三五年不是问题。”
钟义说:“我爸要是知道我把结婚的房子卖了给他治病,他肯定不活了。”
蒲佳佳说:“所以不能让他知道。”
钟义想了想,又说:“医生说的是,最多活三五年。”
蒲佳佳心里咯噔一声,到这里才算听明白:钟义不想卖婚房给他爸治病。
2
实话讲,蒲佳佳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很震惊。她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当着她的面,打算放弃自己亲生爸爸的命。从前她经常在网上看到有人讨论这个话题,很多人都说“到了那一步肯定不治了”之类的话,她是能够理解的,但落到现实里,她真的忍不住心生恐惧。
蒲佳佳说:“钟义,那是你爸。你不怕亲朋好友以后戳你的脊梁骨吗?如果家里是真的竭尽全力了,我也不多说什么,但事实并不是啊。”
钟义艰难地点点头:“佳佳,可咱们以后的日子还要过,我妈还要照顾。如果说,卖掉房子治病是有意义的,我没话说,可事实就是倾家荡产买安心啊。”
蒲佳佳的思维开始发散,想象自己将来有一天得了绝症,病倒了,她还是希望家人能竭尽全力救治她,她害怕被家人放弃,然后被死亡之神轻松拖走。
可转念再想,钟义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为了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去赌上半生的幸福,哪怕那个人是他亲爸,也确实会让他犹疑退缩。就像她此刻确实是没房子也愿意和钟义结婚,可要是以后,真的在出租房里或者老破小里,过上二十年三十年,连孩子读个书都找不着好点的学校,她还能做到毫无怨言吗?
这人哪,都不能站着说话腰不疼,也不能因为不认同某件事就否定一个人,轻易给对方扣帽子。
再说,她和钟义还没结婚,这房子是钟义自己贷款买的,她把该说的说到位,把她这个未婚妻的立场表明,让钟义知道她不会因为没房就不结婚,即可。其余的事,还轮不到她来抉择。
蒲佳佳最终选择了闭嘴,随钟义自己去。
几天后,钟义的为难和纠结画上了句号——他爸死了,死于突发的脏器衰竭。
久病床前只有压抑与疲惫的家人,病人骤逝,悲伤来去如风,更多的是解脱的轻松。蒲佳佳收到消息赶到医院时,钟义已经跟着殡仪馆的车走了。钟妈在医院等她,看到她,抱着她哭了好久,最后说出来的是:“老头子还算积德啊,没把你们拖累死。”
蒲佳佳知道,钟妈说的是卖房的事。
两日后,丧葬事宜料理完毕。钟义在饭店摆了几桌,请前来吊唁的亲友吃饭。丧宴的前半程是追忆旧人,每个人都眼泪巴巴儿,互相感慨、安慰着;到了后半程,大家都忘了死去的人,开始借机聚众拉呱。
蒲佳佳从单位请假过来,到得有点晚,安慰了钟义和钟妈后,就随便找一桌坐着。
钟义一家是二十年前从外地迁居过来的,因此宴席上有一大半老家来的亲友蒲佳佳都不认识。加之两人未婚,蒲佳佳不好处处表现,就一直低着头刷手机。
这时,身旁几个面生的大姨开始闲聊,话题从钟义小时候说到现在,从钟义爸爸说到钟义妈妈。
其中一个大妈说:“老钟这个病,耽误了,治好了还能多活好些年。和我们单位里一个老头一样的病,那个老头手术后现在还活得好好呢。”
另一个大妈问:“是吗?那怎么不抓紧治呢?”
第一个大妈说:“治病不得花钱啊。就这,我听说都花了几十万,还是把老两口的破房子卖了才凑够的钱。老钟也就一般家庭,还能上哪弄那么多钱?难不成卖儿子的婚房吗?可未来儿媳不乐意啊!婚事就得吹!这倒也没错,人家小姑娘凭什么跟你租房结婚呀。”
蒲佳佳一惊,吞了半截小米椒,辣得心口发堵。
3
当日送走亲朋后,蒲佳佳陪钟义把钟妈先送回新房休息,坐了片刻,她打算回家。
钟义下楼送她,出了单元门,蒲佳佳问道:“今天吃饭的时候,我和你老家亲戚同桌。你猜她们说了什么?”
钟义问:“说什么了?”
蒲佳佳很生气:“她们说,你要卖房给你爸手术,我不乐意,婚事要吹。我今天想问问你,她们为什么这么说?听那口气可不像自己猜的,你和你妈说什么了?”
钟义结结巴巴地说:“就是卖房那几天,我和我妈说,如果把房卖了,咱们暂时就不能结婚。我妈听完,坚决不同意卖房。你忘了吗?你确实说过,没房暂时不结婚的话。”
蒲佳佳气得踢了钟义一脚:“你有病吧?跟你妈说话还断章取义。我是那个意思吗?我当时是怕你心里不舒服,才那么说的,你有房没房我都会和你结婚!”
钟义缓和态度,拉住蒲佳佳的手,说:“佳佳,这个事就这样吧。我爸已经走了,我妈现在身体也不好,咱们的房子还在。我家那边不用守三年孝期,按照计划,明年正常结,好吗?”
蒲佳佳冷笑着甩开钟义的手:“你是脑子不清楚还是心机太重了?你觉得在我身上留下这么一个云里雾里的话题合适吗?明明就是你不舍得卖房!你害怕重头再来!你接受不了人财两空!你不想因为没房在我家人面前矮一截!明明是你和你妈退缩了、就坡下驴!凭什么扯到结婚上来!”
钟义的脸皱巴巴的,露出一副很愁苦的样子:“当时就是亲戚们闲聊,话赶话的事儿。我妈还说我爸再三嘱托不能卖房,要留给我结婚。你不用担心谁会怪罪你,亲戚们都很守旧的,我如果说倾家荡产治病没有意义,他们肯定骂我不孝子孙;但我如果说为了结婚,他们就能理解……”
蒲佳佳嗤笑:“如果将来我和你妈发生矛盾,她指着我说'因为你,钟义都没有卖房给他爸治到底’,我该怎么办?你想过吗?”
钟义说:“不会的。当妈的心里,儿子才是最重要的。”
蒲佳佳又问:“如果将来有一天,你我感情淡薄了,开始吵架,你会不会说'当年为了保住我们的房子,我对不起我爸’?”
钟义:“我怎么会说那样的话?”
蒲佳佳笑了:“钟义,我蒲佳佳这辈子最害怕的、也是最膈应的,就是去背着别人的锅!”
蒲佳佳一路疾走,觉得特别憋屈。
回家后,蒲爸蒲妈都在,看她那狼狈样子,关切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蒲佳佳说:“我要和钟义分手,我不能跟这样的奇葩结婚。”
二老开始刨根问底,蒲佳佳把事情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她本以为爸妈会站在她这边,与她“同仇敌忾”,没想到,爸爸思量片刻,却说:“我觉得倒也没什么,钟义这是比较成熟的做法。”
蒲佳佳三观震碎。
蒲爸清清嗓子,说:“你和钟义谈了两年,我觉得这小伙儿不错。有这个基础,我才会有下面的话。他保住了婚房,起码你们结婚后的生活质量不会下降太多,这对你有利。至于那些亲戚啊甚至钟义她妈,那都不重要,日子是你俩在过。钟义如果把房子卖了,填进他爸那个无底洞里,又能怎么样呢?你会因为他穷得叮当响就跟他分手吗?你不会,你会跟他一起吃苦受罪,可爸爸希望你过得好。没房婚事就得吹,这也挺正常,没什么见不得人。”
蒲妈接着说:“那些长辈比你想得明白。活人比死人重要的道理,他们比谁都懂。”
蒲佳佳目瞪口呆地看看爸妈,笑着说:“我就多余跟你们说这些事,你们和钟义都是一样的人。”
4
蒲佳佳回到自己房间,趴在床上想起从前的事。
依稀记得从她小学五年级开始,她爸妈就一直在闹离婚,但一直没离成,她妈后来总是在蒲佳佳耳边念叨:“佳佳啊,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早就不跟你爸受气了!”
她爸当年有个出国工作的机会,后来没有去成,而同批出国的那些同事,回来后都有了很好的发展,这件事让她爸耿耿于怀,以至于后来每次蒲佳佳惹他生气,他都会重复那句话:“如果当年不是为了你,你爸我这辈子不会这么一无是处。”
这样的话听得多了,蒲佳佳非常难过,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大包袱,影响了别人的命运。
后来,她在这样的抱怨中一天天长大,慢慢变得成熟,终于洞悉了大人的世界。她透过妈妈的日常状态,看到她的懒散、虚荣和享乐倾向,当年她根本不是为了蒲佳佳没离婚,而是她害怕离婚后无法独立,没了长期饭票过得不好。
她透过他爸爸的性格缺陷,看到他的贪图安稳和目光短浅,当年他也根本不是为了陪伴她成长才不肯出国,而是他不想离家太远,害怕颠沛流离,不想去适应未知的环境赌一个无法预知的未来。
许多成年人都是这样,就喜欢把自己左右为难的事情算到别人头上,既要达成自己的目的,还想要心安理得。
而钟义和这样的人,有何本质区别?从头到尾都不存在没房不能结婚,而是他自己抗拒回到起点。他和他妈怎么向亲戚解释没及时卖房的原因,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蒲佳佳在意的,是看到了这家人的猥琐。
她当了二十几年爸爸妈妈不得意的替罪羊,她当得够够的!她不反对人自私,也不反对人要自保,更不介意人要自我美化。她痛恨的是,一个人,什么体面都想要,但又什么都不肯失去。
这年头,那些心里只有自己的人,最喜欢劝别人顾全大局。
蒲佳佳要跟钟义分手,钟义委屈巴拉地问她为什么。
蒲佳佳说:“因为你还不了解我。因为咱俩之间,没房不能结婚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钟义说:“我真不懂你在计较什么。”
蒲佳佳望向远处:“我能理解你自私,但我计较你非得把这份自私藏起来,拿我当遮羞布。我呢,就想找个不那么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自私也要自私得坦坦荡荡。”
反正以后,不管是在什么样的关系里,她都不想再听到“都是为了你如何如何”“我是为了咱们好”,这顶大帽子迎面砸下来,你明知道对方得了便宜还卖乖,也不得不戴上,那种感觉活像遭了一记窝心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