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熙亭文存之八十六篇:苏轼传之道可致而不可求
郑熙亭文存之八十六篇:
苏轼传
第 五章 明月黄楼
元丰元年(1078)水未落而旱已成,冬无雪而春不雨,烟尘蓬勃,草木焦枯。麦已过期,获不偿种,禾未入土,忧及明年,苏轼极望来年“二麦之一登,救饥民于垂死”。他在青藤纸上草成表文,备了祭品,到城东石潭祈雨,也许事有巧合,忽然之间,天垂云重,下了一场春雨。“雨足谁言春麦短,城坚不怕秋涛卷”,苏轼来了精神,筑城作岸,役夫起动,昼夜无顷刻闲暇。正在此时,好朋友李公择来了。
李公择齐州任满,移任淮西提刑,路经徐州见访。苏轼方督水工于外, 得讯即速回府,公择见苏轼布衫麻鞋,一身尘土,大笑道:“彭城遇子瞻, 百姓之福也。”苏轼于燕子楼设宴,给李公择接风,因说到祈雨灵验,未及答谢神功,来日石潭谢雨,公择欣然答应同往。翌日五更出城,黎明致祭, 上“谢雨祝文”,礼成。苏轼与公择漫步郊外,老幼欢欣,到处有村民在社祭、赛神,一片太平景象。听说太守苏公来到村前,连少女们也出门观看。 公择为之所动。说道:“子瞻来此一年,群情安乐,自见政声。”二人田头闲话,流连忘返,即景唱和。苏轼赋《浣溪沙》五首:
照日深红暖见鱼,连村绿暗晚藏乌,黄童白叟聚睢盱。 麋鹿逢人虽未惯,猿猱闻鼓不须呼,归家说与采桑姑。
旋抹红妆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篱门,相排踏破倩罗裙。 老幼扶携收麦社,乌鸢翔舞赛神村,道逢醉叟卧黄昏。
麻叶层层荷叶光,谁家煮茧一村香,隔篱娇语络丝娘。 垂白杖藜抬醉眼,捋青捣麦软饥肠,问言豆叶几时黄。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 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
软草平莎过雨新,轻沙走马路无尘,何时收拾耦耕身。 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薰,使君元是此中人。
公择见苏轼这五首新词,古朴敦厚,大非《钱塘集》可比,羡叹道: “子瞻舍却钱塘山水,来守东州,深得田园之乐乎?”苏轼道:“宦游如 寄,但能有薄田二顷,当手把锄犁,躬亲农事也。”公择五短身材,慷慨豪爽,“乐哉十日饮”,论事每至深夜。苏轼送别公择,“外小城”捍水工程告竣,“四木岸”快要筑成了。
五月初一日,“曹村决口新堤成,河还北流。自闰正月丙戌首事, 距此,凡用工一百九十余万,材一千二百八十九万,钱米名三十万,堤长一百一十四里”。黄河还北流,可是一件大事,宋史称作“回河之争”。黄 河故道东流入海。自从庆历八年商胡(濮阳东北)决口,淹恩冀二州,自行北流,仁宗嘉祐元年(1056)堵塞商胡决口,河复东流故道,从此连年决口,又复北流,东州之灾乃解。
熙宁元年(1068)发生争议,都水监丞宋昌言献议:“开二股河以导东流”;提举河渠王亚等以为,黄河北行,“经边界,直入大海,其流深阔,天所以限契丹。”争执不下,神宗命司马光视察河道,相度利害,熙宁二年(1069)正月,司马光“视河还,入对,请如宋昌言策”。是以恩冀等州,连年灾伤,熙宁四年(1071)冬五年秋,再次争议,王安石以为北流不塞,占公私田至多,亦主东流。致有此次曹村大决口,“凡灌郡县四十五,而濮齐郓徐尤甚,坏田逾三十万顷”,“受赈饥民二十五万三千口”。为堵曹村决口,神宗皇帝曾三易其人,卒劳而无功。东流“故道湮而高,水不得下”,议者纷纭,莫衷一是,神宗命枢密大臣韩缜察访河道,韩缜以为开挖旧河,枉费功力,力主复北流。神宗诏准。乃因河筑堤,四个月告竣。
苏轼闻河复北流,“喜若再生”,立即拜发《徐州贺河平表》,歌颂皇帝做的这件大好事,功德无量,徐州更是直接受益:“消东北莫大之忧,然后麦禾可得而食。”又作《河复》诗,使民“歌之道路”。
风调水顺,事少政暇,“大杏金黄小麦熟”,苏轼舒了一口气,给朋友作书道:“彭城佳山水,鱼蟹侔江湖,争讼寂然,盗贼衰少,聊可藏拙。” 苏轼稍一闲暇,便觉寂寞。恰有一少年来访,自称高邮秦观字少游,自幼喜读苏文,与李常(公择)、孙觉(莘老)相善。近因李公择过淮上见之,以书引荐,苏轼见公择书称:“秀才秦观,三十岁未仕,尝为诗曰:我独不愿万户侯,但愿一识苏徐州。某以为,荆山之璞非公不足赏识也。”这秦观豪俊慷慨,其《淮海集》诗稿,超然清绝,追配古人,与江夏黄庭坚、钜野晁无咎,淮阴张文潜,俱是一般人物。苏轼平生轻身外一切之物,惟重人才。 以为天赋瑰宝于世,不有益于今,必有益于后。当年倅杭相度湖州水利,于孙莘老座上见黄庭坚诗文,以为超逸绝尘,称作“江夏无双”,后方知是莘老之婿公择之甥。捕蝗到新城,识县令晁端友之子无咎,作《七述》时方17 岁,苏轼惊叹道:“吾可以搁笔矣。”“少年独识晁新城,闭门却扫卷旌旗”即是道此。如今又得一秦观,皆稠人之中良材也,“必当大用于世也; 不用,必有论著以晓后人”。当下与秦观宴饮唱和,鼓励他举进士,“江湖放浪久全真,忽然一鸣惊倒人”,约秋后再来相会。
苏轼毕竟是文化巨匠,即使筑城捍水也能作出文彩来,此时水工方竣, 以其余力“即徐州城之东门为大楼,垩以黄土,名之曰黄楼”。因府衙有厅名霸王厅,相传不可坐,苏轼命人拆之以盖黄楼。他亲手绘制图样,监督施工。八月十一日落成,请子由、文同、秦观作《黄楼赋》,亲书刻石其上, 又以素绢四大幅,请文与可绘竹木怪石,置为屏风,“以为彭门无穷之奇观,使来者相传其上有与可赋画,必相继修葺,则黄楼立远不坏”。
黄楼落成,极为宏壮,苏轼以诗状其雄:“黄楼高十丈,下建五丈旗, 楚山以为城,泗水以为池。”自抗洪赈饥、作堤筑城,一年不得闲。方一松弛,苏轼再也支持不住,倒床便睡,直睡够三天三夜。醒来听得婴儿哭声, 王润芝欢颜相告道:“孙儿降生了。”苏轼后来给朋友写信说:“某辄有一孙,体甚硬重,决可以扶犁荷锄,想公亦为我喜也。八月十二日生,名楚老。”(宋人习喜以老字为字名,此儿降生即名楚老)苏轼病愈起身,中秋赏月已过,遥望南都,不觉低吟道:“六年逢此月,五年照离别。但见古河东,荞麦花铺雪。”唤迈儿执笔,录下《中秋月寄子由三首》。
中秋卧病,空负明月黄楼。此时,黄楼装饰一新,文与可所画墨竹屏风,最为夺目。苏轼要在重九宴会黄楼,事先致书王巩道:“不见定国一 年,不与定国书半年。去岁重九,洪水孤城;今秋河水既不至,此间诸事稍可乐,幸早临。”
九月七日,王巩自南都来徐州,携岳父张方平诗一卷,题封曰《乐全堂 杂咏》,言:“今夏京师殊不佳,霖雨十日,鱼生街巷,马踏青泥。”苏轼 道:“彭门不敢比汴京,但青山远廓,足供游赏;河水洋洋,足供疗饥洗耳也。”当下邀来云龙山人张天骥、颜回48世孙颜长道,携官妓马盼盼、张英英、姬卿卿,漫游泗水,北上圣女山,南下百步洪,吹笛饮酒,乘月而归。 苏轼夜著羽衣,迎于黄楼之上,大笑道:“天生蒸民,为之鼻口。美者可嚼,芬者可嗅。我求至乐,千载无偶。”说罢,命盼盼、英英弹琵琶,吹芦笛,举首高歌,且歌且舞,“超然乎尘垢之外”。只听他唱道: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睛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苏轼这一曲《水调歌头》真所谓“出神入化”,意境高远,只唱得碧落沉寂,朗月垂眸。众人踏着节拍起舞,如痴如醉。王巩逗留十日,作诗百篇,留别而去。
九月末州试放榜。苏轼和府僚、考官,与“得解”的举人会于黄楼,谓 “鹿鸣宴”,以文会友。是日“天高气清,水落石出,仰观四山之晻暧(ǎn ài),俯听二洪之怒号”,人皆赋诗,以为州举之庆。有渤海举人吴彦律,举杯敬苏轼道:“太守既以文章饷天下,又以仁政惠百姓,诚乃得道之人也,吾等学生,将求举于礼部,岂无一言相教乎?”苏轼道:“吾当年亦贡生也,嘉祐初以进士得官。学业数十年深知,道可致而不可求,偶作《日喻》 一首,愿与诸君共勉。”乃以其文付吴彦律,其朗读道:
生而眇者不识日,问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状如铜盘”,扣盘而得其声。他日闻钟,以为日也。或告之曰: “日之光如烛。”扪烛而得其形。他日揣籥(yuè),以为日也。 日之与钟、籥亦远矣,而眇者不知其异,以其未尝见而求之人也。 道之难见也甚于日,而人之未达也,无以异于眇。达者告之,虽有巧譬善导,亦无以过于盘与烛也。自磐而之钟,自烛而之籥,转而相之,岂有既乎!故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见而名之,或莫之见而意之,皆求道之过也。然则道卒不可求欤?苏子曰:“道可致而不可求。”何谓致?孙武曰:“善战者致人,不致于人。”子夏曰: “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莫之求而自至,斯以为致也欤?南方多没人,日与水居也,七岁而能涉,十岁而能浮, 十五而能浮没矣。夫没者,岂苟然哉,必将有得于水之道者。日与 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识水,则虽壮,见舟而畏之。故北方之勇者,问于没人,而求其所以没,以其言试之河,未有不溺者也。故凡不学而务求道,皆北方之学没者也。昔者以声律取士,士杂学而不志于道。今者以经术取士,士求道而不务学。渤海吴君彦律,有志于学者也,方求举于礼部,作《日喻》以告之。
送走这班举子,又过十余日,杭州於潜僧人参寥来了。苏轼邀云龙山 张山人、州学舒教授,同游戏马台。台在城南,高十仞,广百步,相传为项羽所建。宋初在台上建台头寺。西风初起。草木黄落,眺望“戏马台前古战场”,一派肃杀景象。参寥道:“昔日霸王建此台,演兵杀人;国朝因台建寺,传法扬善,台自为用,善恶在人也。”苏轼仰天舒一口气道:“任满归休,就在这台头寺学法,岂不是好!”众人齐道:“使不得!太守归休,一 方百姓不会答应的。”
众人在寺中用过斋饭,出了寺院山廊,绕过平泉,走近村舍,见农家场院,菽粟堆积,夕阳落山,牛羊归牧;一群群壮汉,车载肩扛,尽是南山林木,问知是伐薪烧炭,以备寒冬。苏轼道:“天生栗林,为世之用,不待成材,焚为灰烬,岂不可惜?”张山人天骥道:“闻西南方白土镇,有石埋于地下,可燃为薪,土人称为石炭,用于冶铁,火力既久,似可为民所用。” 苏轼甚觉新奇,访问村民老者,其说不一,或可有之。苏轼大喜:“竹杖芒鞋取次行,下临官道见人情。石炭果能为薪,城中居民生计无忧也。”
当晚,众人登黄楼观月,召来官妓马盼盼等,吹弹助兴。苏轼道:“黄楼明月,洗耳洗目兼洗心,道僭(jiàn)大法师诗句清绝,与林和靖相上下, 其心胸清如水镜,如肯留题,必不负十月十五之月也。”参寥道:“太守 诗神也,诗神在此,贫僧不敢献丑。”苏轼童心大发,示意马盼盼,盼盼放下琵琶,把笔纸拜参寥,求为题诗。众人见此情形,无不大笑,参寥一时窘迫,稍迟疑,提笔立成一绝:“寄语巫山窈窕娘,好将魂梦恼襄王。禅心已作泥沾絮,不逐春风上下狂。”苏轼拍掌顿足道:“吾尝见柳絮落泥中,久欲以入诗,恨无佳句,不期被法师占先了。”参寥既受知于苏轼,遂以诗僧驰名于世。经苏轼介绍与文同、秦观为友,常游于江淮山水间。
元丰元年(1078)十二月,苏轼命人遍访西南诸山,果然于白土镇之西北获石炭矿,储量甚丰。发人役开采,“根苗一发浩无际,万人鼓舞千人看”。百姓奔走相告,山中有宝。自此徐州人以石炭为薪,再也不为“湿薪半束”发愁,更大的好处是:“南山栗林渐可息,北山顽矿何劳锻。为君铸造百炼刀,要斩长鲸为万段。”
元丰元年(1078)无大灾伤,民得温饱,入冬祁雪“雾猪泉”,黎明请神,晚来云暗,一夜大雪,“厚可埋牛”。眼前生计无愁,但欲久安,不可不有远虑。近年盗贼滋炽,似有蔓延之势。而京东又是多盗之郡,自古豪杰之场,其民皆长大,胆力绝人,喜为剽掠,小不适意,则有飞扬跋扈之心,非止为盗而已。州之东北七十余里之铁矿,凡“三十六冶,冶各百余人,采矿伐炭,多饥寒亡命强力鸷忍之民”,一旦有变,徐州战兵仅千人, 城大兵少,其安危未可知也,如徐州有失,京东危矣。须思一良策,奏报朝廷。苏轼为谋久安之计,竭尽心力,终于谋划得制贼之策,郑重草成《徐州上皇帝书》,其略曰:一,徐州既为襟要之地,其城三面阻水,“积三年粮于城中,虽用十万人不易取也”,建为军事要塞,足以屏障京师;二,冶户自卫,使每冶保任十人,籍其名于官,授以兵刃,充作保卫;解除“铁不许入河北”之禁,以安其业;三,增加兵力,移“南京(应天府)新招骑射两指挥”于徐州,平时采石,战时出击;四,郡守权轻,难以制盗贼,“臣愿陛下稍重其权,责以大纲,略其小过,凡京东多盗之郡”,慎择守臣,增加费用,“听法外除治强盗”;五,京东河北陕西等五路,科举比不过吴楚闽蜀之士,开国以来入仕者极少,其人勇悍,可以任事,“愿陛下特为五路之士,另开仕进之门”;六,沂州山谷重阻,为盗贼藏身之地,“陛下若采臣之言,不以臣为不肖,愿复三年守徐,且得兼领沂州兵甲巡检公事,必有以自效”。
苏轼这一道上皇帝书,言词质朴,比他此前几次上书更为切实和可行, 而且极其中肯。就其策略而言,经营徐州为军事基地,无疑是颇有见地的, 朝廷如果这样做了,48年后金兵南侵,将受到遏制。但历史是不能假设的, 此时苏轼上书日久。渺无音信,神宗皇帝见后,或许以为书生之见,惧怕毛贼,大惊小怪;或许以为标新立异,故为耸听之言,无视元丰升平气象;或 许神宗皇帝根本就没有见到,不定被什么人中间留滞,或作为废纸丢掉了。 总之,上皇帝书石沉大海。朝廷冷漠,令人寒心,要紧的是此计不得行,则京东有不测之患,汴京有朝夕之危,苏轼为此殷忧难已:“儿童笑使君,忧 愠常悄悄。”
朝廷就是怪,当苏轼还不会做事,只不过做得好文章,却大惊小怪发现 “宰相”了;待到他会做事了,甚至真的能做宰相了,却又用不得了。
郑熙亭:河北沧州人,原沧州行政公署专员,河北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6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主要著作有长篇历史小说《汴京梦断》(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东游寻梦—苏轼传》(东方出版社出版)、《大宋河山》(海南出版社出版),2010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三卷本《熙亭文存》。
编者简介
赵志忠,笔名赵刚,号国学守望者,1973年4月生,河北省献县淮镇人。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等。中国作家协会《诗刊·子曰诗社》社员,诗词中国·中华诗词网2017年度优秀通讯员,采风网2017年度十大新闻奖获得者,河北省诗词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河北省沧州市诗词楹联学会副秘书长,沧州市新联会常务理事,沧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沧州骄子》编委,《诗眼看世界》创始人,采风网沧州站站长,献县知联会理事,献县新联会副会长、秘书长,沧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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