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蕊芬：童年拾遗——姥姥的锅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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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蕊芬
朝出而作，日落而息，春耕夏种，秋收冬藏，乡村的生活简单而快活。
冬季是土地养息的季节，土地歇息了，但家家户户都不闲着。几乎每家都忙着挖地窖，储存一冬吃的红薯、白菜、红白萝卜……有小孩子和老人的还要特意存一些毛芋头。芋头蒸熟剥皮蘸白糖吃，甜香糯滑，是豫中地区喂养缺奶孩子的最好辅食，是吃红薯反胃的老人、坐月子的产妇最好的滋补品。加之过年是农村人的大节气，忙活一年了，不管再穷这个年都不能凑合。榨油、磨面、挂粉条……这些可是过年必备的东西。
舅舅在下面挖，舅母在地窖口用小筐把挖出的土拽上来，几天后地窖就挖好了。舅舅说新窖潮湿水汽大，晾几天再下菜。趁这功夫舅赶紧把姥姥剥好晾干的花生拿到油坊去榨。后晌时舅舅回来了，手里提着一桶油，装花生的布袋里好像还有什么。舅舅告诉姥姥，今年的花生不错，颗粒饱满，晾得又干，榨的油明显比去年多。说话间舅舅解开那个布袋，“哇，好大的一个饼耶，那么厚，黑黄黑黄的！”“舅，你买个饼做啥？”我问。舅舅笑着从饼边儿上掰下一块给我，那饼还温乎着呢！舅舅告诉我这是榨过油后的花生渣，因为榨油的模具是圆的，榨的时候要反复挤压，油渣就压成瓷实的圆饼了。
那花生油渣饼太硬了，根本咬不动，得用牙齿一点一点嗑着吃，浓郁的花生香味直钻鼻孔，口水和着饼渣，一小块饼得啃半天。舅舅把花生饼用砍柴的斧子敲成一块一块的放进袋子里……随后那袋花生饼就消声觅迹了，我是个馋猫，偷偷摸摸找了好几次还是什么也没找着。
瑞霞还小，能享用那美味的只有我和姥姥。那一段时间，每到晚上我们围着炭火盆取暖，舅舅就会变戏法儿似的摸出两块儿花生饼，一块大一块小，小的给我，大的给姥姥。姥姥把花生饼放到炭火盆里烤，不一会儿那饼就酥软酥软的。舅舅不让姥姥给我烤，“别给她烤，叫她慢慢啃吧！烤那么软，一口吃完就没有了……”
冬天天黑得早，又不能天天钻饲养室，我们就点上煤油灯偎在被窝儿里，姥姥戴上老花镜给我念《三侠五义》。那本书很旧，虽然被我压得平平整整，但有一个角已经稀烂，幸好里面的字迹损坏的不多，不影响姥姥念读。
《狸猫换太子》已经念过好多回了，今天姥姥念的是《五鼠闹东京》。
“……东京城外，一条蜿蜒的河流由东至西，河面上一古仆的小桥，桥旁一只小舢板船栓在树蔸上。
河的旁边有一条宽阔的大路，一溜骡队远远的从东南方向东京城走来、五匹骡子负重累累，前面的马夫把领头的牲畜赶向拐弯处的桥上，后面的驮夫用马鞭把驮队驱赶向前，路的另一旁是一斜坡，被茂密的灌木与荆棘的混合物所覆盖，而此时全被厚厚的白雪盖住……”
姥姥声音不大，念得很投入。
我姥姥会念书。村里别说老人，就是那些大娘大婶儿、小媳妇们，包括那些能干的汉子们，认字儿的也没几个，我姥姥读书打算盘那在土寨是独一份儿！
姥姥是我的骄傲。姥姥性格倔强，命运多舛，是个独立坚强的女人。日本侵占东三省后，姥爷不顾姥姥劝阻，执意和人结伴儿到东北做皮货生意，这一去就渺无音讯。半年后同去的人回来了，是逃跑回来的，在逃跑时受了伤。终于有人知道姥爷失踪的真相了，姥爷和同去的几个人被日本人抓了起来关在集中营，先是做劳工，后来被日本人做了人体病菌实验死在集中营。那一年姥姥二十八岁，我母亲六岁，舅舅不满两岁。尽管是噩耗，姥爷总算有下落了，姥姥擦干眼泪发誓要把一双儿女养大成人。三十年代别说女孩子，就是男孩子能读书的也不多，何况是一个年轻寡妇要拉扯两个孩子。姥姥硬是走南闯北吃尽千般辛苦供两个孩子读书。我母亲读了三年，舅舅读的时间更长一些。为了拉扯孩子长大，为了供孩子读书，寒冬腊月姥姥脱下身上的皮袄送去典当凑学费。后来姥姥的娘家哥哥看不下去，把母亲和舅舅接了去，姥姥有了亲情依靠，在外帮佣打工才终于放心。
姥爷命丧东北，逃回来的人也身体溃烂无法可医离世。姥爷的死是姥姥一辈子解不开的心结，“千刀万剐的小日本！”是姥姥的恨！但姥姥更多的是悔。她常常说，如果那时能和颜悦色地劝阻姥爷，而不是年轻气盛的赌气，姥爷也许就不会去……姥姥为此内疚了一辈子！
“灌木中一阵细碎的声音，就见上面的雪花纷纷往下掉，那驮夫吓了一跳，这季节野外食物少，野猪找不到吃的，常常钻出山野，来到人烟稠密之地啃食庄稼，骚扰禽畜。如果真是野猪，骡子可就惨了，立即挑动鞭子，“嘚嘚”的催赶骡子上桥，前面的马夫不明所以，回头问：“怎么了？”
后面那人反手指着引起骚乱的地方：“可能有野猪，快点！”黄梨发抖的说：“我迷路了，又遇着流氓，好不容易才活着出来……”
姥姥声音不大，平静舒缓，不紧不慢。煤油灯忽闪忽闪灯芯摇摆跳跃，一个橙黄发亮的灯光圈儿围罩着她，她微微低着头，鬓发、鼻尖、面颊、肩头……自上而下洒上了一层金辉，身后的床上、地上、墙上映着她巨大的背影。我们笼罩在姥姥的背影里，不黑，光线柔柔暗暗的，仿佛姥姥温柔暖暖的爱呵护着我们！
我听得如醉如痴，小瑞霞听不懂，但她一点也不闹，眨巴着大眼睛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姥姥，一会儿又聚精会神地盯着灯芯儿忽明忽暗的煤油灯。
“咩～～”“噗嗒！噗嗒！”“哗啦啦——”一股膻骚味儿和羊屎粪蛋儿的味儿很快弥漫开来……是那些羊们又拉又尿！讨厌鬼！
舅舅舅母住在东屋，我和姥姥、瑞霞在北屋。北屋一通三间，没有隔墙，中间放着存粮的粮柜，靠背墙放的就是摆茶摊儿的大木桌。墙跟儿是一些筐筐箩箩。东边一间有张大床，睡着姥姥、霞妹和我。冬季天气严寒，北边一间就成了羊们的府邸。一晚上羊们想拉就拉想尿就尿，膻骚熏人，毫不顾忌别人的感受。为了那本《三侠五义》烂损的角我没少打它们，姥姥说是老鼠要咬的，我非说是羊们啃的！为了那些熏人的尿骚味，我就是想打它们！
“……黄梨立时伸长脖子，向这队人马看去，见新郎官骑着一匹枣红马，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马前一人抱着新娘的梳妆物品盒，马后又跟着一位挑着新娘嫁妆的脚夫，后面四人抬着一乘轿子，轿子的外面都用各种草木花卉装饰着……”姥姥慢悠悠地念着。
“咚咚咚咚——”一阵响声打断了姥姥念书，声音是从房梁上传来的，是几只老鼠从房梁东头跑到了西头。“姥，老鼠！”我吓得叫起来。姥姥抬头看看房梁，安慰我别怕，说农村屋里有老鼠是正常的。正说着那几只老鼠又咚咚咚地跑过来了，“啪！”一只不大的小老鼠从房梁上掉了下来，正好掉在我被子上，“啊——”我吓坏了扯着嗓子尖叫，瑞霞也“哇——”地大哭起来。不知那小老鼠是摔晕了还是被我和瑞霞的哭叫声吓晕了，竟然哆嗦着一动不动，姥姥眼疾手快抓过炕扫帚啪地一下打过去，小老鼠吱吱一声就没气儿了。
姥姥捏着小老鼠的尾巴把它扔到院儿厕所茅坑，顺便把尿盆儿带进来。“姥，咱不念了吧，五鼠还没来咱家老鼠就来了……”几只老鼠让我兴致全无！
瑞霞睡了，累了一天的姥姥也困了，我不让姥姥吹灯，我害怕。煤油灯忽闪忽闪的，屋里忽明忽暗，“簌簌——”是羊踩动麦秸的声音，“吧嗒！吧嗒！”羊粪蛋儿落地的声音，“哗——”真讨厌，不知哪只羊又尿了！瞬间一屋都是膻骚屎臭味儿。霞妹也像凑热闹似的要尿，姥姥端她尿完自己顺便也尿了一大泡，那尿盆儿就放在床头不远，天呐，热乎乎的尿骚味儿直钻脑仁儿，比羊们的尿难闻十倍！我赶紧把头藏到被窝里。唉，天天都是这样，真受不了！明天一定要想办法……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
第二天我就开始实施我的计划：我要给尿盆儿找个盖子！院子里、房前屋后都找遍了，哪有什么盖子啊！没有盖子，今天晚上还得闻尿骚！这一天我都无精打采，姥姥问我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我只摇头。下午做晚晌饭时姥姥让我帮她拉风匣烧火，姥姥把洗好的红薯和捏好的窝头放进锅，然后盖上锅盖……我的眼前一亮，锅盖！锅盖!！我有了主意。
晚上，瑞霞和姥姥尿完，我就说我也尿，我放心大胆地美美尿了一大泡，然后盖上了盖子，呵呵，有点大，不过盖得严严实实的！我心满意足地爬上床睡了。
天亮了，姥姥起来倒尿盆儿。咦，这尿盆儿上哪儿来的盖儿？屋里太暗，她拿起盖子打开门看，“咦，这妮儿，咋把我蒸馍锅上的盖儿盖到尿盆儿上啦？”姥姥又惊又恼，舅舅舅母却笑作一团！
打那天后，姥姥家的尿盆儿就有了盖儿，这在全村也是独一份！
都说岁月无情，风过无痕，但我却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感觉，这些熠熠发光的碎片早已深深地嵌入了我生命的年轮。
作者简介
李蕊芬，女，1950年4月生人。陕西煤业集团物资供应有限公司退休员工，重度残疾患者，用一根手指打字。所著《中华民族大家园》荣获中国教育部、新闻总署“十个一工程”一等奖。《精彩瞬间》《幸福不残缺》曾在市级报刊发表；《点亮心灯》曾荣获纪念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三十周年征文大奖。码字儿是生活的另一种乐趣，只希望在码字儿中发现另一个充满活力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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