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书法其实是个新生事物|王羲之|名家|诗词|爱新觉罗·启功

  

  

  

   (龚鹏程作品:述书赋,局部)

  书法,是古老的艺术,但在当代,其实是个新生事物。

  用铅笔钢笔原子笔或打电脑长大的这几代人,都已经不熟悉也不会用毛笔了。前几天,听朋友说他一位高足看了他发的一段视频,很兴奋来道谢,说看了才知道稻子原来长在田里,不是在树上。才离开农业时代没几天,已经不认得稻子了,何况毛笔?

  笔庄也不争气,许多笔已经不会做了,老手艺也多丢失了,所谓狼毫兔毫羊毫,多用尼龙代替。跟现在满大街教人弹古琴一样。

  现在还有什么古琴?都是尼龙线裹着钢丝,弹起来当当当做金石声,和古筝没啥区别。作为弦乐之代表的古琴,古人所谓:“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者,几乎绝了。

  丝变成了钢,还哪去找用硃砂炼过的弦?

  古琴跟书法,都是劫后余生的幸运儿,符合古话所说的“不绝者如缕”。其命仅如丝缕一般细弱,成了世界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现在才渐渐以其为传统文化之残余而被人拥抱,希望从这儿沾染一点点文化余温。

  所以目前这种状况,其实也是可怜。应该指出,以示向上一路,却不必讥嘲,因为这就是我们时代的处境。

  但认识这个处境很重要。

  八十年代,刚获得新生的书法界,就没搞清楚情况。

  当时劫余耆老,剩已无多。曾在旧时代沾溉了点餘瀋者,虽然规模略存,但工底已不扎实,诗词皆薛蟠体打油腔,字也多有问题。而却巍然大师,被胡乱追捧,风靡一时。

  像赵朴初先生《鹦鹉曲·过巫峡望神女峰》:“巫山巫峡萧森处,果然有一个神女。没来由独立高峰,终日为云为雨。亿万年绝壁巉岩,想拦住大江东去。看明天涨出平湖,烟波里再来寻汝”这样的词,就有点搞笑,其俗在骨。《赠潘受先生》一起笔:“我居北海君南海,万里何曾隔一尘”云云,更是直接抄自黄山谷。

  启功先生《一九九四年元日口占》“莫名其妙从前事,聊胜于无现在身。多病可知零件坏,得钱难补半生贫”之类,情况相似。很多都只是顺口溜的半白话日记。

  如“沁园春·病:细雨清晨,透户风寒,汗出如浆。觉破房倾侧,俨然地震,板床波动,竟变弹簧。医嘱安眠,药唯镇静,睡醒西山已夕阳。无疑问,是糊涂一榻,粪土之墙。病魔如此猖狂,算五十余年第一场。想英雄豪杰,焉能怕死,浑身难受,满口无妨。扶得东来,西边又倒,消息未传帖半张。详细看,似净罗置酒,敬候台光。”

  “西江月:七节颈椎生刺,六斤铁饼栓牢。长绳牵系两三条,头上几根活套。虽不轻松恰恰,略同锻炼晨操。洗冤录里每篇瞧,不见这般上吊。”

  先生的诗如此,《论书绝句百首》当然也不好苛求,而事实上他书学见解也不高。

  例如他强调古代有书名的人,并不尽由于艺能好,主要是官大,“其势其地既优,其迹其声易播。”这不是糊涂吗?就说他们满清,被包世臣誉为“四体书皆国朝第一”的邓石如,是什么大官了?人家只是布衣,但“浓墨宰相”刘墉对之都要低手下心。艺术世界的地位,本来就跟世俗不同,连这一点都弄不清楚,如何论书?

  赵先生晚年,我颇去他医院病房请益。启功先生则是我师郑骞(因百)先生早年学生,我也没少亲近。他们其实都很谦,知道深浅,甚至会自嘲所写多是伪劣产品。尤其反对設立书法博士班,说自己都沒能力教。

  可是那个时代,大家也只能抓着他们作为学习典范。

  比他们再晚一点的,修养便不及了。时或不免沽名,而往往露出知识结构上的缺口。

  

  如沈鹏先生,便开启了书协主席错字连篇之门。一幅《沁园春·雪》,保利2014秋拍,卖了494.5万元。可是“万里”竟写成“万”、红装素裹的“裹”也写成了“”。

  其他各种错字或抄诗抄错,不胜枚举。他也作诗,可是平仄不协、辞意不通、趣味俗恶者比比皆是。如《诗人节》“不枉诗人饰桂冠,应从三闾启新篇。汨罗犹作潺湲语,世事民生毋忘艰。”《临江仙·油画山寨蒙娜丽莎》“休问她来源是啥,一尊傻胖娃娃。任凭戏弄减和加。啊呀曾似识,画底隐名家。早见她胡须上翘,把微笑乱涂鸦。而今又计出歪邪。咱们点燃圣火:供蒙娜丽莎!”……

  

  

  文脉之衰,到了这种地步,比沈先生更年轻朋友当然就可能更不知深浅、更加张扬。他们从打倒一切的时代走来,涂鸦尚且不会,就也要在书坛破旧立新了。

  所以仍写着书法的,张扬霸悍,取法绿林气、村野气,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破法而出者,扫荡一切书仙书圣,拼贴外国理论、附会抽象艺术,号称现代书法。常想成为井上有一、手岛右卿。

  整个精神意态是创新、创新、创新。故实际是大革命的餘波,虽然戴上了外国面具。与革命时扛着马列的旗号,其实无甚差异。

  他们不晓得日本的文脉未断,故井上有一他们可以肆意创新,我们有这种条件吗?刚获新生的婴儿,需要的是传统的哺育;刚从废墟中活过来的人,想得到的也是一些传统的余温。所以新的旗号锣鼓虽响,观众却至今仍是望望然而去。

  1991年开始,终于有人开始要回归传统了。当时称为“书法新古典主义”,是90年代书法界使用频率极高的概念。

  80年代曾营造了“中原雄强书风”的朋友,也渐渐开始支持“书法新古典主义”。但被批评已帖学化,琐碎小巧了。不想琐碎小巧的,就去找徐渭、傅山、倪元璐、张瑞图、王铎。

  这些人的字不是不好,只是他们仍是传统中比较趋变趋怪的,人的性格就怪,甚至是神经病,书风的焦躁怪异,如其性情。以此为古典典范,无乃东施效西施之颦而颦乎?

  后来我乃开始倡导“文人书法”了。此说呼应者不少,2013年、2014年《美术报》也办了新文人书法艺术节。可见文人书法已被大陆同道认可、关注、支持。

  

  (龚鹏程作品:受书文中子、决策武安君,隶书联;高怀见物理、和气得天真,章草联)

  但整体情况,当然还有待提升。胡湛《新文人书法的展览与创作》一文即指出:“新文人书法”在创作上还没什么显着成果和表现,甚至可以说仍处于滥觞朦胧模糊之中。

  书法导报社的孟会祥,则对八、九十年代以来的书法发展,有另一种描述。他说:当代书法自上世纪80年代复兴以来,经历了几个阶段。首先是80年代中期产生的美术化浪潮。

  受美术界“85新潮”的影响,一些人在书法中融入抽象绘画等其他视觉艺术形式,产生了所谓的“现代书法”,以及后来的“流行书风”,书法逐渐向美术靠拢,背离了书法的本质。到现在,这种负面影响依然存在。”

  第二个浪潮是90年代中后期的技术化浪潮。书法家们开始回归,重回以“二王”为代表的传统流派的帖学学习,一些胡写乱写的现象少了,有点拨乱反正的意思。但同时也产生了“伪帖学”,写出的字苍白无味,缺乏文化支撑。

  未来还要呼唤第三次浪潮,让文化回归。“让书法回到中国传统文化体系内,建立起自己的评价系统,树立文化自信。”

  这呼吁当然很对,但也只是呼吁,书法家认识到,可是做不到。为什么?传统书法的内核是文化,书家自己没文化,一切都是枉然。

  以2016年“当时只道是寻常——当代翰札名家邀请展”为例。当时九位书家拿出75幅翰札来展览,自信冲天,豪言:“比古人如何?!”结果呢?

  这些信札,格式不对、敬语不对、文辞不通、把信封误做信纸,种种装作有文化而令人匿笑者,不一而足。

  最好玩的,是诸君不自知,居然还写了封信向王羲之叫板,“比阁下如何?!”

  

  羲之先生大鉴?人家王羲之字逸少,历任秘书郞、宁远将军、江州刺史,后为会稽内史,领右将军。传统信札,没有直呼其名的,要不称字、要不称职衔。大鉴这类敬语,则王羲之那时根本还未流行,王羲之也看不懂你在干啥。后来通用时,也只对平辈或略小一辈人用;对上,或需稍有敬意者,当用尊鉴、赐鉴、钧鉴、崇鉴等。故如此写信,可谓开口便错,更别说后面的内容了。

  著名书家乱显摆文化而错谬的例子,当然就更多。如《易·系辞上》,“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世说新语·贤媛》“山公与嵇、阮一面,契若金兰”。金兰,被范曾误成幽兰。

  他又常题“和风激弦”。激弦指弓。激弦发矢,可以及远。和风柔軟,岂能激弦?阮籍《咏怀》:“和风容与,明日映天。”杜甫《上巳日徐司录林园宴集》诗:“薄衣临积水,吹面受和风。”

  

  

  这类混拼搭截的错误,真是不忍细究。跟他杜撰孔穎迖《疏》去曲解“七月流火”相似。

  说这些,其实不是要嘲笑谁,因為例子到处都是。我只是说大家要认清现实。文脉真是断了,不要自欺。

  幸而没全断,所以现在还有希望接续。几十年来,文化复兴也非毫无成果,逐渐知道文化回归、发展文人书法,就是显著的进步。但目前拿着文化乱忽悠的还是太多,没文化的,还在哄骗更没文化的,颇令人忧。

  过去李商隐曾有诗题僧壁曰:“舍生求道有前踪,乞脑剜身结愿重。大去便应欺粟颗,小来兼可隐针锋。蚌胎未满思新桂,琥珀初成忆旧松。若信贝多真实语,三生同听一楼钟”,正可说明我的心境。

  我亦乞脑剜身,发了大愿,忆旧松而思新桂。2007年开始提倡文人书法,写了好几本书,讲破了嘴皮。可是说来说去,文人书法没什么奥妙,真实语只有一句:经史子集、诗词歌赋才是根本,练不练字还在其次。

  现在大家已渐渐明白了这层道理,可是书还是不肯读、诗还是不会作;附庸风雅硬写,写不好就说这是文人字,岂不谬哉、岂不谬哉!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博士,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巴黎、日本、澳门等地举办过书法展。现为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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