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残酷青春,是从住校开始的。| 互动:寄宿学校综合症
采访 撰文 / 隋真 王璟奕
编辑 / KY主创们
校园是我们童年阶段除了家庭,对我们影响最大的地方。这里有老师、同学,有各种规章制度,我们开始在这个环境中接受社会化的过程,也开始体验到更加复杂的生活。
英国知名传记作家Wendy Leigh在关于自己的住校生活的回忆中写道,由于缺乏隐私,她不得不将自己和宿舍其他姑娘孤立,来获得个人空间。
她还援引了荣格派心理学家Joy Scheverin博士的研究说,住校的孩子为了应对离家并在缺乏爱的环境下生活,会将人格分成两个部分——“家自我”和“宿舍自我”。“一个是'脆弱的我’,饱受分离焦虑的困扰,在床罩下哭泣到深夜;还有一个'坚强的我’,仿佛有一根铁线支撑着灵魂,我知道自己必须保护自己免受分离的痛苦(Wendy Leigh, 2015)。
她说,这种体验,让在她后来的一生中变得远远比从前更为坚韧,尤其是让她更知道如何面对和亲人的离别。当她87岁的母亲患了终末期淋巴瘤后,Wendy感觉自己两部分的自我会彼此合作。她柔软的部分帮助她缓和面对分离的悲痛和创伤;而当她忍不住要在母亲床前哭泣时,她坚强的部分支撑着她,让她能够继续顽强地处理舒缓治疗的种种繁琐细节。作者在回顾一生时说,正是那段住校生活帮她积攒了足够的力量去面对与母亲永久的离别。
这位作家所援引的Joy Scheverin博士,曾经提出过一个叫做“寄宿学校综合症”(boarding school syndrome)”的概念。在对许多来访者进行治疗的过程中,Joy发现早年的住校生活持续对他们产生着影响。
他认为,将年幼的孩子送去学校住宿,会使得孩子经历与父母之间突然的依恋断裂,这种依恋在当时很容易给孩子造成创伤——在家中,家庭成员会改变自己来迎合孩子的需求,而不是要求孩子迎合自己;但在学校,一切都反了过来,孩子不得不迎合住校的环境才能存活下来。于是,他们中的一些人不得不掩藏真实的自己,戴上防御性的人格面具,导致他们没有办法表达或者解释自己的情感、心情抑郁,并影响着他们的亲密关系和人际交往,这种模式会一直延续到孩子成年以后(Schaverien, 2011)。
2016年有一项新研究也是关于寄宿的,研究者Jens P. Pfeiffer指出,尽管住校生会花费更多的时间和同辈相处,但和人们想的不同,相比走读的孩子,参与住校的孩子反而在与同伴群体融入方面表现更差。(lower peer-group integration)。幸好,研究也显示,与父母的分离会促进寄宿生自主性的发展。相比走读生,住校生会更独立,也更容易在发展浪漫关系上成功。
于是呢,我们对身边一些有过寄宿经验的小伙伴进行了采访,以下是他们的故事。
【最严格的纪律,
也禁不住魔幻的青春期】
▶ 我初中就开始住校,当时女生和男生的宿舍区就隔着一堵墙壁。那会儿对异性充满好奇,晚上我们很多男生就会在墙上排一溜儿,大家一起做引体向上,这样就可以看到墙那边的女生宿舍。因为在宿舍区嘛,女生穿的也都比较少,和平时上课时她们严严实实地穿着校服的样子很不一样,非常有意思。
▶ 三线城市。当年我们初中采取所谓的“半军事化管理”,管得很严,大家都只能统一穿白衬衫,颜色很透,但又很不透气,特别热。初中大家还没开始穿bra,会觉得被人看到是很羞耻的事情,穿背心又很热。不知道怎么的,学校女生开始流行在衬衫下穿肚兜,肚兜的颜色透过衬衫朦朦胧胧地显现出来,脖子上还有肚兜的系带。现在回想起来,整个校园都充满着荷尔蒙微微萌动的气息。多年后,据当年班上的男生反应,女生脖子后的那两条晃动的细绳儿每天都晃动着他们的心。
夏天天热的时候,女生嫌天热,在宿舍会脱了衬衫,偶尔趴在阳台上吹风。对面男生宿舍的人会看着女生裸露的后背起哄。还是多年后的同学聚会,男生们都说当时这种影影绰绰的刺激感,远比后来看过的各种直接露骨的小电影都更强烈。
▶ 大人根本想不到初中的寄宿生活有多么神奇。我自己现在回想都觉得难以想象。有时晚上女生会在熄灯后举办群体“裸体走秀活动”。熄灯后,偷偷在房间打开手电筒,然后依次在手电筒的照射下,排队,在宿舍往返着模仿着模特的猫步。那时候其实什么都不懂,完全没受过什么性教育,但那就是一种对自己年轻的身体的展示的欲望——回想起来特别不真实,却好像又特别真实。
▶ 初二的时候,我们女生忽然兴起了一阵互相抚摸的风潮。比如一个宿舍有ABCD四个女生,按照一个排班表,每天轮流两两躺在一起,大家脱了衣服,互相抚摸。忘了这件事是怎么开始的,但大家后来都很习惯。我还记得有一次,一个女生和我躺在一起,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放在她的胸上,同时把手放在我的胸上,还问我说,你觉得舒服吗?很舒服吧。——当时我们并不懂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也没有害羞的感觉,一起探索着自己的身体。现在想想是不可思议的是。
尤其是,其实我们那时宿舍关系很不好,在寝室里总是明争暗斗。晚上的肉体亲密不会影响到我们白天的对立,前一天晚上睡在一起互相抚摸,第二天照样彼此吵得不可开交。这种亲密好像是一种单纯的对青春期性渴望的宣泄。现在想想觉得那段时间太“魔幻”了。魔幻主义现实的感觉。
▶ 初中时我们学校管得非常严,不同寝室的女生都不能相互串寝室,同一间寝室的女生也不可以一起睡觉。但我的一个舍友交了男朋友,她的男友不知道怎么搞的,竟然能穿越重重障碍,半夜来我们寝室,和她一起睡觉。我们听得见他们接吻的声音,还有窸窸窣窣的其他声音。那个声音我到现在还想得起来。
【总有一些人,
寄宿对他们而言是残酷青春】
▶ 高中时候住宿,宿舍里有个女生,我们当时会用一个不好的词来描述她——“贱”。原因是发现一些她行为上“不检点”的地方,比如我们都觉得她把男朋友当饭票,但她的男朋友很穷,还要问别人借钱来给她花。后来她男友被开除了,她就把高年级的男生继续当“饭票”用,除此之外,她在老家还有另一个男友。我的寝室就和另一个寝室联合起来孤立她。
她住在上铺,和老家男朋友聊电话的时候,我们就站在她的床下,高声让她说明白自己同时和几个人交往的事;同时,我们还觉得她坐在上铺,看起来太趾高气扬了,就伸手试图把她往下拽,但没拽下来。后来有人提议,说和这样的人住在一个宿舍感觉很不好,要把她换掉。于是我们集体跟老师申请说一定要让她搬出宿舍,老师问我们为什么的时候,我们不好意思地说她行为有些不检点。
再后来她转学了(也许和我们有关吧),回了老家。我有时回想起来觉得很后悔,她并不是不善良,那年的寒假作业甚至都是她帮我们写的。当时她也那么小,感情的事可能她自己也并不是很懂。如果换做我是她,我可能也承受不住别人对我如此的排挤。我现在觉得,一个人无论做了什么也不该被这样对待,我很后悔。
▶ 现在想起来,在我的住宿生涯里经历了非常多的斗争。
有些斗争是共同对付校方的。初中时夏天特别热,但我们的宿管一到半夜1点就会关空调,我们每天都被热醒。最后我们受不了,发起了“开空调运动”。当时我们宿舍楼有整整六层,大家约定好某个半夜同一时间,所有人一齐都跑到走廊里开始敲打杯子和脸盆。整个六层楼都回响着乒乒乓乓的声音,声势浩大。结果宿管老师家竟然被我们吓跑了,于是我们闯入她的办公室,把遥控器夺了过来。
不过,当时之所以我们能这样齐心协力,其实有一个潜在的原因,是如果有人在过程中表示反对,或者在运动那天参与得不积极,就可能会被警告、排挤。比起与校方的斗争来说,住宿生之间的斗争更可怕。
我的宿舍斗争到达白热化阶段时,四个人分成两派,二比二。我们会在她们两个上课的时候,偷偷把她们的枕头扔到地上踩,而且不是拿普通的鞋子踩,一定是要拿湿掉的鞋跟踩,这样才能留下黑色的鞋印,然后再把枕头放回床上。我们还会往她们的果汁里挤洗发水。后来有一次,我把一个女生的带锁日记本撬了开来,才发现她日记本里的每一页,都写着对我的咒骂和不满。
住在女生宿舍非常容易被卷入派系斗争。我曾经得罪了一个“大姐大”一样的姑娘,她为此污蔑我是小偷,伪造了许多证据,比如拿走别人的东西放进我的书包里,又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这个东西从我包里拿出来。到最后,所有同学包括老师在内都坚信我是小偷。我去和爸爸哭诉,但他坚持让我留在这个学校,说如果能熬过这么残酷的环境,我就能锻炼出生存能力。
我只好一点点培育出自己的“势力”,最后“打倒”了她。我还记得我们最后的决斗:当时很多人会约定用一场架清算恩怨,决定胜负。最后一战之前,我一直想着怎么抽她耳光,反反复复地演练动作,比如一手掐着她下巴,另一只手甩过去。最后我赢了。按照规定她得跪下来在我面前唱完一首《征服》。(当时竟然没有觉得好笑)
很多年以后我们同学聚会,大家都会感叹在那样的环境里,活下来是多么的不容易。排挤是不定向的,你永远不知道你会是什么角色,也许你今天还在排挤别人,明天你就成了那个被侮辱、被伤害的人,课本、书包、生活用品都会被人扔进水沟。有的人不堪重负,突然就转去了其他学校;也有人没那么幸运,比如有个胖姑娘,她其实胖的也不夸张,但是所有人都取笑她的身材,她好几次想自杀,比如跳楼,把手指伸进插座,但都没有成功,反而被更恶狠狠地嘲笑。她后来成绩变得很差,留级好几年,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那时不懂事的我们,并不能把握行为和语言的轻重。在我读中学的那几年,我目睹了几次身边人的自杀。他们无法承受生活的压力,无法凭借自己的努力解决它们,也无法成功地逃跑,只能采取这种方式来处理。
不久前,我和一个同校走读生同学碰面,偶然说起一些住校时所经历过的事情,她大为惊奇。对于每天放学回家的孩子来说,他们从来都不用排队打水、早晨跑操,为处理好寝室关系费尽心思,也不用经历许多现在看起来很戏剧化的桥段。我们仿佛曾生活在两个平行世界里。
无论如何,那段住校的经历塑造了我。它带给了我一些悔恨和遗憾,但也给了我在复杂环境中生存下去、处理多种问题的能力。虽然这些影响并不能被一一言明,但它们在今后的人生中,始终以潜在而深刻的方式影响着我。
【少数幸运的人,
在寄宿过程中学会了包容和被包容】
▶ 我晚上睡觉时打呼噜很严重,而恰好有一个室友睡眠很轻,有一点声响就会醒,于是总被我打呼噜的问题困扰。对此,我也一直感到很愧疚。
后来我发现,如果在我睡着时有响声,比如别人咳嗽一下,我的呼噜声就会停止。于是,我发明了一种装置:在自己的床头系上一个铃铛,绳子一直延伸到室友那。晚上睡觉,室友听到鼾声无法入睡时,就可以拉拉他那头的绳子,我这边铃铛一响,就不打呼噜了。以至于后来,形成了听到铃声就会醒的条件反射。(KY主创们:猛然想到了巴甫洛夫的狗...)
▶ 在大学时谈了女朋友(我自己也是个妹子)。在此之前,我一直觉得舍友可能是比较保守的人,因为我和她们说点污污的东西,她们就显得比较抗拒。所以刚有女朋友的时候,我有点担心舍友会怎么看待这件事,特别是我女友想来宿舍看我时,我会担心她们觉得不舒服,又担心女友觉得不被欢迎。
令我惊讶的是,当我出柜以后,我的室友们接受得很好,虽然最开始她们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但之后既没有说我有病,也没有疏远我。到了后两年,大家相处久了,还会开些我和女朋友的玩笑,比如路过情趣内衣店时,问我要不要买来穿给女朋友看,在我给女友买礼物的时候主动给我做参谋等等。
每次在网上看到恐同者攻击同性恋的新闻,看到一些人用石头砸同志,或者辱骂同志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我的室友们并觉得感激,我觉得自己很幸运,也很感恩能在一个宽容的宿舍里度过了大学时光。
【住校意味着要离开家,
但不同的人却对此有着截然相反的体验】
对于有的人来说,与家人分离是痛苦的:
▶ 我是因为上大学才第一次离家那么远。爸爸妈妈陪我一起去的,带着两个大箱子,坐了21个小时的火车。刚到时心情很开心,因为爸妈都在身边。结果当天晚上爸妈离开了,忽然觉得自己举目无亲、孤身一人,感觉很可怕。第一天晚上就趁着室友不在的时候,坐在寝室床上哭了。
第二波想家的高潮是中秋节。以前节日是在家里过的,有烟花有月饼。现在觉得中秋节也没有月饼了,落差特别大。当时寝室三个姑娘离家近,都回家了,整个宿舍就我一个人,还是传统的团圆节日,觉得好委屈。以前都在家吃中饭、吃晚饭,不习惯一个人吃饭,所以也不想一个人去吃饭。于是我就一个人在宿舍里看综艺节目,熬到晚上九点太饿了,才下楼买小笼,心急得边走边吃,忘了要先咬开再喝汤,结果一口咬下去,烫的飙泪,边走边哭。这些是我对分离最深的记忆。
对另一些人而言,在难以面对家庭的时候,
宿舍是一个暂时逃离的地方:
▶ 我初中的时候父母离异。上大学之后,我妈妈找了个叔叔。我上大学后第一个中秋节回家,第一次见到那个叔叔,我觉得不熟,也挺尴尬,吃完饭她就带叔叔回家了。
我之前和妈妈租房住,有了叔叔后他们就搬了个地方,我对那个新地方没有认同感,不觉得是我的家,因为地方是新的,叔叔是新的。叔叔会给我拿水果,给我端茶,他对我很好,但我有种是家里的客人的感觉。我不排斥他,也希望我妈妈再找个人过日子,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和叔叔相处。
所以我觉得那段时间里在宿舍会过得更舒服、更安全,一旦回家后我觉得很麻烦,不知道怎么和他说话。于是我避免回家。尽管大学离我家的距离只有十分钟的自行车车程,但我会刻意地让自己一周就回去一次。
我的其他室友离家都比较远,他们很羡慕我到节日可以回家,总说你看你平时可以把衣服拿回家洗,可以回家改善伙食,多幸福啊。因为我没告诉他们我家里的情况,于是每次我说我不想回家时,他们就觉得我特别“作”。其实我宁愿一直不回家,只是因为家离的很近,如果不回去家人会觉得很奇怪,所以才回去。
我对家是牵挂的,有很深的羁绊。我在外的时候会想,我妈会不会和叔叔吵架了,也会担心我爸爸,但我觉得如果能隔开一段距离,对我来说更好,也会让我更开心。
不难看到,同样是寄宿,不同的人体验会完全不同。幸运的人,学会了与人相处,没那么幸运的人,埋下了一生社交紧张的基础;似乎最残忍和极端的寄宿发生在青春期,孩子们学会妥协、竞争、生存甚至仇恨——好在没有一个人的寄宿经历会是绝对正面或绝对负面的。而无一例外的是,寄宿给每一个有过这样经历的人,都多多少少留下了独特的印记,对他们后来所成为的那个人样子起到了或大或小的影响。
我有时想,“大人”肯定想象不到,那时的我们在学校里,穿着校服,按时熄灯的生活里面,竟然有着这么多复杂的体验。
你寄宿过么?你有过什么样的故事呢?留言和我们分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