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桂探胜 | 艳说林溪风雨桥
雷声视角
侗族村寨,有河就有风雨桥。
广西三江是全国侗族人口最多的县,据说有风雨桥120多座。
中秋,踏上南下列车,直奔桂林,转道三江,去看林溪风雨桥。
桥,再熟悉不过——
领略过众多古桥:北京卢沟桥、赵州安济桥、苏州宝带桥、泉州洛阳桥、晋江安平桥、潮州湘子桥、泸定铁索桥、杭州断桥、西安灞桥……
在兰州,在济南,在郑州,我走过黄河大桥;在南京,在武汉,我跨过长江大桥;在杭州,在广州,在天津,钱塘江大桥、海珠大桥、金刚桥都留下了我的足迹。
在北京,每天开车不知又与多少公路立交桥打交道。
林溪风雨桥的诱惑,源于郭沫若写于1965年的一首诗——
艳说林溪风雨桥,桥长廿丈四寻高。
重瓴联阁怡神巧,列底横流入望遥。
竹木一身坚胜铁,茶林万载茁新苗。
何时得上三江道,学把犁锄事体劳。
从桂林出发,过龙胜县城,走桑江峡谷,穿石门塘峡,溯浔江而上,傍晚时分,车到林溪乡程阳村。
程阳本是荒芜之地,自清以来逐渐形成马安寨、岩寨、平寨、大寨、东寨、吉昌寨、平坦寨、平埔寨八个几乎首尾相连的自然村落,俗称“程阳八寨”。
林溪河从八个寨子间穿流而过。四座风雨桥贯通程阳八寨。那座最著名、最古老的永济桥便横亘于马安寨寨口的林溪河上。
初秋时节,林溪河河水清澈明亮,静静地从桥下流过,带动一只只水车缓缓转动。水流动得如此缓慢,无声无息,连河中水草看起来也纹丝不动。河岸上,稻谷渐黄;山坡上,满目青翠,深吸一口气,稻谷和松枝的清香沁人肺腑。
避开行色匆匆的人流,站在山坡的小道上,远远地,一遍又一遍地欣赏永济桥的风姿,一次又一次地将它摄入镜头。
永济桥始建于1912年,桥长77.6米,宽3.75米,高10米,两台三墩。桥墩为六面柱体,青石砌就;桥面,架杉木,铺木板,共19间桥廊,桥两旁装有栏杆,好似一条长廊;桥上,五座塔阁式桥亭,飞檐高翘,犹如羽翼舒展;桥的壁柱、瓦檐,雕花刻画,富丽堂皇。整座桥雄伟壮观,气象浑厚,仿佛一道灿烂的彩虹。永济桥神奇之处是,整座桥梁不用一钉一铆,大小条木,凿木相吻,以榫衔接。全部结构,斜穿直套,纵横交错,却一丝不差。它与赵州石拱桥、泸定铁索桥、罗马尼亚的诺娃沃钢梁桥并称为世界四大历史名桥。
1982年10月16日,著名文物学家罗哲文来到程阳,深为永济桥的英姿所倾倒,题字赞叹:“久慕三江程阳桥之名,三十年来每想一睹实物,今日得遂宿愿,果然名不虚传。”
1988年,香港学者陈茂祥来到永济桥,感慨万千,留诗赞颂:“不到三江恨不消,避秦早该学侗瑶。蓬莱未必真仙境,人间奇迹程阳桥。”
漫步上桥,放眼四望,林溪河犹如玉带,蜿蜒飘逸而来;林溪河岸,吊脚木楼一幢连着一幢,高高低低、层层叠叠;不知名的野花随意将粉、白、紫、黄洒了一地,装扮着渐黄的稻田;山坡上茶林泛波,森林苍翠……
天色渐暗。山野、溪流、稻田、水车、鼓楼、吊脚楼与沧桑的永济桥,被暮霭融合在一起,犹如一幅水墨画。一群人从桥的这头走向那头,又一群人从桥的那头走向这头,像游动的鱼群,悠然自在。
桥廊里, 突然间跑过来几个男孩女娃,小小的嘴巴喘着大气,圆圆的脸蛋涨得通红,一下子打乱了过桥人群有序的游动,追逐的笑声一直从桥上飞出老远,往这幅水墨画中平添了许多动感、欢快。廊桥里的小摊上,侗族手工制品炫目多彩,老婆婆们夹着一口侗腔的普通话,时而清脆爽朗,时而轻柔委婉,伴随太阳东起西落,迎送桥上客来客往。
一座木桥聚集了河流四周的风景,也聚集了人们的兴致和快乐。
不知道有多少人踏访过永济桥,不知道有多少行旅之人在永济桥上伴着林溪河的水流声小憩过,不知道有多少孩童在五层雨檐下的长凳上,听爷爷奶奶讲着过去的故事……
永济桥不动声色,始终安详平静,静卧在中国西部这片天穹之下。如长溪中一条盘龙,似大海上一座琼楼,永济桥尽览百年风云,阅尽人间沧桑。
夜幕降临。永济桥在灯光的照耀下美轮美奂,犹如九天之上的玉宇琼楼。
轻轻地,我走上廊桥。
廊桥空无一人。
用脚步丈量它的长度,用双眸欣赏它的风姿,用心灵感受它的沧桑!
真应该感谢那个叫杨堂富的侗族工匠。百年前,他不用一钉一铆,就把一座木桥修造得如此独特奇巧,气势浑厚,桥、廊、亭精心结构于一身,不仅给了程阳祖祖辈辈道路,将牛羊禽畜引向了林溪河岸,引向了田野山坡,也让生灵得以遮风避雨,得以憩息。
据说,程阳风雨桥建成后,雄峻飘逸,犹如虬龙,有人建议叫它盘龙桥。
中国人自古讲究积善积德,建桥修路则是最大的积善积德之举。中原汉人如此,山寨侗人也如此。侗族工匠则坚持为自己建造的桥取名“永济桥”,寓意永远济困助民。
带着无尽的满足,住进永济桥畔的吊脚楼。
雨夜里,梦乡中,我仿佛看见传说中那个叫萨岁的侗族女神:林溪岸边层叠的梯田,风中的稻浪,是她的百褶裙在飘舞;永济桥下的河水是她淌下的激动泪水;而桥边那棵古柳树,我猜想正是她洗衣时扬起的棒槌;还有桥头石板路上的某块青石,没准儿就是她黄昏过桥时遗失的木梳,她的长发因此飞扬成山坡上茂密的杉林……
雨夜里,梦乡中,我仿佛看见女神正从风雨桥的那端走来,她的笑容,她的目光,她的玲珑身姿,她的每一个动作,无不渗透了与桥木一样的元素。因而,无论季节怎样绚丽多姿,无论林溪河如何勾勒和凸显她性感的曲线,都冲淡不了那木质元素赋予她的端庄含蓄的气质,那娴静质朴之美,无时不从她的脖颈、胸脯、手臂、双腿,从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四射开来,漫山遍野……
清晨,鸟啼声声。
走出房间,凭栏远眺,山峦间山岚袅袅,林溪河气雾茫茫,山岚牵着气雾拉开一张银白色天幕,飘飘渺渺,弥弥漫漫,隐隐约约将侗乡笼罩。
踏着湿漉漉的石板,嗅着小草的清香,听着自己的脚步声,登上睐努山顶,俯视程阳八寨。
那景致让人无语——
林溪河犹如玉带,蜿蜒而来,环绕侗寨;永济桥沧桑婉约,翠木簇拥,静卧河上;古老水车如轮似盘,慢慢转动,滋润良田;吊脚楼依山傍水,鳞次栉比,层层而上;山坡上梯田茶林,流金铺翠,清香四溢……
隐于深山,远离尘嚣,程阳本应该是这样安静、质朴的,如从它面前流经的林溪河一样,千百年来,舒舒缓缓,从从容容,波澜不惊。
然而,永济桥如今已成为参观对象,似乎不再与林溪河的汹涌或者平静密切相关了,每天迎来送往越来越多的游人。它只作为一件宏大的艺术品在此展出,背景和展台是身下的河流和四周的青山。那些关注的目光仿佛是一把把锋利的手术刀,醉心于剖析这座桥的历史内涵、宗教喻义、侗民族文化,以及它巧妙的工艺结构。更多的时候,风雨桥过河及遮风避雨的本义在这里被悄然瓦解了。
程阳两日,走完八寨,离开时念念不忘的还是风雨桥。
在想象中,怀念那久远的过去,怀念一座真正意义上的风雨桥,一座随时为气候无常的本性做好准备的风雨桥,怀念它在风雨中迷人的气质和诗意的美 ——
过桥的人,是过桥者本身,而不是一个观众;桥也是桥自己,以它跨越河流的初衷而存在。
细雨飘摇,风雨桥静卧河上的身姿,婉约而朦胧。
牵着牛羊,赶着鹅鸭,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扛着锄犁,挑着箩筐,过桥人在桥廊上不时停下来,抖抖身上的雨水,抬头看看天色,然后继续到对岸去。
赶圩归来,桥亭里坐着一位侗族姑娘。她头戴彩珠,身着蓝色百褶裙,手腕和项上挂着闪亮的银饰,一边想着田地里的情哥哥,一边听着瓦檐上的落雨声,心事一点点地漫上来,带着那朴质含蓄的美好感觉,随雨漫过整个春天的季节……
梦里,我笑醒啦!
(2010年10月24日写于大都锦湖园)
作者简介:
雷声,年逾花甲。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叶,开始文学创作和从事新闻工作,作品多次在全国获奖。1989年出版新闻学专著《新新闻体写作》一书,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周谷城为该书题写书名;1990年北京亚运会撰写的通讯《如烟的梦后,是黎明》,获得中国新闻奖一等奖,并被收入亚运文献集《亚运在北京》一书;1994年,撰写9集电视片《康居》,北京市委、市政府颁发荣誉证书予以表彰;2013年,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其大型摄影散文集《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