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的重现及其意义（二）
斯卡奇科夫画像
俄藏抄本《姑妄言》是著名的斯卡奇科夫藏书的一种。斯卡奇科夫（1821-1883），汉语名孔琪庭，孔气，孔琪，俄文名作Скачков Константин Андрианович，英文译作Skachkov。此人在太平天国革命前后十分活跃，曾代表俄罗斯教会和俄罗斯政府任职北京、新疆和天津，参与过许多重大事件，既是沙俄侵华的重要分子，同时也为中俄文化交流作出过贡献。据П.E.斯卡奇科夫的《康斯坦丁·安德烈阿诺维奇·斯卡奇科夫简历》一文的记述，斯卡奇科夫1844年毕业于里舍利耶夫斯基高等学校（敖得萨市）物理数学分部，而后在国家机关服务，1848年，为了组织俄罗斯驻北京教士团附属的磁性观象台而来华，从此成为一名汉学工作者。从在中国的最初几年开始，他就在搜集中国书籍，从别的教士团成员那里、从中国学者和官员那里得到不少赠书。在19世纪中期那些艰难的动乱年代，有不少地方在出售中国藏书家的珍贵藏书，由此途径，斯卡奇科夫也获得不少书籍，如徐松、姚元之、姚文田的藏书。《姑妄言》手抄本当是他在任职北京或天津时得到的。
斯卡奇科夫带回俄国的中文书至今仍基本完好地保存在俄罗斯国家图书馆，《姑妄言》即在其中。1937年，列宁图书馆邀请列宁格勒冬宫博物馆的汉学家卡津来整理斯卡奇科夫的收藏，他改正了不少斯卡奇科夫自己写的目录，但因二战开始，整理工作停止，而卡津又在列宁格勒围城时牺牲了。又过了二十多年，图书馆邀请老汉学家梅尔纳尔克斯尼斯整理斯卡奇科夫收藏的旧抄本并编撰书录。在此期间，著名汉学家李福清看到了《姑妄言》，并且第一个公布了这部书的存在。他回忆这一过程说：
一九六四年，笔者来到列宁格勒图书馆抄本部看看那里藏的中文抄本，Melnalknis先生知道笔者研究中国文学，从抄本书库拿出来几个文学作品抄本，并说他自己不是研究文学的，不大知道是什么作品。笔者打开一个较大的纸盒子，里面放的正是二十四册的《姑妄言》小说抄本。……一九六六年笔者于《亚非民族》发表一篇长文《中国文学各种目录补遗》，补充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及各种俗文学目录，第一次著录了在列宁图书馆发现的《姑妄言》手抄本。
《康·安·斯卡奇科夫所藏汉籍写本和地图题录》
1974年莫斯科科学出版社出版梅尔纳尔克斯尼斯编的《斯卡奇科夫所藏中国手抄本与地图书录》一书，记录斯卡奇科夫收藏的抄本及手绘的地图、风俗画333种，其中No.245著录《姑妄言》，即本文开头所引的那一段，这可以说是关于《姑妄言》俄藏本的最早的详细记录。
1997年，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台湾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以俄藏本为底本，合作出版了《姑妄言》（编入《思无邪汇宝》），共十册，只加圈点，不分段，不加现代标点。此本的整理出版曾有一大批名家参与，具体工作也做得严肃认真，使这部千古奇书埋没两百多年后得以行世，功不可没。但是，或许由于时间紧迫和无可参校，书中误读、误断、误改、误注者不少。对于抄本中的大量错字、俗字、异体字，校点者加以统一和规范，大多是必要的，但是一些古小说中常见的有时代、地方、文体特点的字也被规范掉了，作为普通读本还问题不大，若赖以作精细的文字考证研究，便不能无憾。
《姑妄言》以明末南京为背景，以书生钟情和瞽妓钱贵的爱情为主线，以宦萼、贾文物、童自大三人改恶从善的故事为副线，描绘了封建时代各阶级、各阶层、各类人物的生活画面。
在艺术上，《姑妄言》有非常突出的创新。古代章回小说通常一万字左右一回，每回一对标题，叙述一两个情节；《姑妄言》则每回四、五万字，一正一附两对标题，每回的故事情节纷繁复杂，叙述线索回环曲折，纵横缠绕。这种结构体制在中国小说史上绝无仅有，它使每一回的容量大大扩充，可以容纳更加广阔深刻的社会生活，更加纷繁多变的故事内容，更加错综复杂的情节结构。《姑妄言》的语言，除部分特殊段落外，都是白话，生动活泼，自然风趣，脱尽书卷气，在同时代作品中极为突出。更值得注意的是书中运用了一些在古代小说中很少见到的艺术手法，例如，大量交叉循环套用插叙、补叙和倒叙造成的类似于现在称为意识流的结构效果，通常只有在外国小说中才习见的大段大段的人物语言描写、心理描写和具体而微的场景描写等，甚至还出现了一些古代很少见到、只有用现代标点符号才能准确标示出来的句法。
《姑妄言》全刊本
《姑妄言》在我国小说史上占有突出的地位。作为一部罕见的鸿篇巨制，它早于《野叟曝言》；作为一部成熟的、纯粹的文人个人创作的白话长篇，它早于《红楼梦》；作为一部以批判、暴露、讽刺为主的作品，它早于《儒林外史》，且具有更宏大的规模，更成熟的结构。《姑妄言》的复出有助于更准确、更全面地理解、评价这些作品。例如，《红楼梦》以太虚幻境的梦幻世界为外壳包裹现实人生内容的结构特点、“男浊女清”的反传统思想等都可以在本书中找到先声；创作时间稍晚的《歧路灯》表现的浪子回头主题、《儒林外史》表现的知识分子主题等，将可从《姑妄言》中找到新的参照。《姑妄言》正文及批语经常提到别的小说，除《水浒》、《三国》、《金瓶》、《西游》、《封神》等书外，还有《如意君传》、《后西游记》、《灯草和尚》、《锋剑春秋》等。《锋剑春秋》现存最早的是同治年间版本，因此一般将它看成乾隆以后的作品，而《姑妄言》批语中明确无误地提到了它，这说明它至迟在雍正年间就已出现了。又如，本书作者曹去晶，与《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同属于由辽东南下金陵的曹氏宗族，二曹的书又都由其亲友批点，这在小说史上是非常值得注意的现象。关于曹雪芹的祖籍，现有丰润、辽阳二说，都承认曹雪芹是曹彬之后。曹去晶的生平，至今未查到任何记载，倒是在丰润曹氏家族中有四人分别字去某，那么，《姑妄言》作者曹去晶是否与丰润曹同宗，去晶当是其字？丰润曹曾有一支去关外，持丰润说的学者认为曹雪芹即为其后，《姑妄言》作者是否也是此一支中人？他与曹雪芹家族同是曹彬之后，同样由北而南，同样在雍正年间活动于南京，而《红楼梦》在思想内容和写作手法上和比它稍早的《姑妄言》有许多相似之处，循此继进，或可探索出二曹及其作品之间更为密切的关系。
《姑妄言》作者从当时人的笔记中摘录了大量内容，同时也融入了自己的许多见闻，书中包含着大量信息。所附大量评语亦不乏精辟见解，有较高理论价值；书中以写实笔法涉及重大历史事件中的真人真事（如李自成起义、南明的覆灭等），具有史料价值；书中详写山川名胜、城市布局、阶级矛盾、官场纠纷、商贾经营细节、居民生活情况、军队作战技术（如关于明末战争的描写中已出现定向爆破、毒气使用、毒气预防等情节）乃至各地民族风情等，不但可作艺术欣赏，而且包含诸多学科的丰富资料。书中的大量性描写，从大众阅读角度看，是不适宜的，但由于包含着丰富的社会、政治、道德内容，反映了当时的性风俗、性心理等，为研究当时的性科学、性文化提供了丰富资料。书中正文和评语里穿插着大量诙谐风趣、富于哲理的笑活、故事和优美的山歌、吴歌及诗作，值得研究。鉴于本书为硕果仅存的抄本，书中用的大量方言、俗语、歇后语和特殊句法以及抄写中所用的俗字等，对于语言文字学研究，也有重要意义。
毋庸讳言，《姑妄言》也存在消极内容，首先是淫秽描写。虽然作者自谓著书之意，“无非一片菩提心，劝人向善耳。内中善恶贞淫，各有报应”。或如林钝翁总评所说，是“以淫为报应，具一片婆心，借种种诸事以说法耳”。但是，对于一般读者，特别是青少年读者，仍然是不适宜的。其次，个别次要人物形象（主要是铁化夫妇）的描写表现了对回回的不恭敬，这种不恭敬可能是对满族统治者不满的一种曲折反映，但在今天也已完全不适宜了。第三，书末涉及明末李自成起义，对李自成起义持敌对态度。作者把李自成当作亡明的罪人，和对马士英、阮大铖之流一样，给以侮辱性的描写，显然不妥。但在具体描写中也刻画了官军的腐败，农民军的骁勇，某些情节还具有史料价值。对于一般读者而言，虽然《姑妄言》突出的思想、艺术成就，毫无疑问是有益的，但这些消极内容的害处也不容忽视。
《姑妄言》的研究才刚刚起步，已经发表的比较突出的成果，主要有台湾句读本所附李福清先生的《<姑妄言>小说抄本之发现》、陈庆浩先生的《出版说明》和陈益源考证《姑妄言》素材来源的几篇文章以及台湾淡江大学翁文信的硕士论文《<姑妄言>与明清性小说中的性意识》等。由于《姑妄言》的内容在清代严重犯忌，因而关于作者、批点者和早期流传的情况，几乎全无记载，这决定了《姑妄言》研究成为高难课题。但是，鉴于《姑妄言》的突出成就，它的巨大价值，它许多方面绝无仅有的特点，这是一个必须重视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