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禅散文四篇
作者简介
畅销书作家,知名文化学者,生活美学家,中国慢生活美学代言人。曾获第六届老舍散文奖、首届孙犁文学奖等多个奖项。被评为“中国移动”大学讲座形象大使,“中国青年论坛”北京大学讲座嘉宾。担任中央11、中央10、山西卫视、黑龙江卫视、陕西卫视等多档文化节目电视评委和主持人。
迷恋戏曲,曾任教于中国戏曲学院。同时被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北航等多所名校聘为"导师"。对传统文化、戏曲、美术、书法、收藏、音乐、茶道均有自己独到的审美与研究。
代表作:《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惜君如常》《我只向美好的事物低头》。
作者声音
散文
雪小禅散文四篇
文 / 雪小禅
中年说杜甫
杜甫真好,说这话有点晚了,因为人至中年了。但也不晚,因为终于知道了杜甫的好。
少年读“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觉得天地都无情,也不理解江河万古和身心俱焚。又读“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对没有分别过的少年,如何恨别?又如何惊心?
我只当小鸟轻轻飞过,并无波澜,因为也看不到花溅泪——我少时去和小伙伴偷芍药,车骑得飞快,芍药花很快在单车的车筐里蔫掉了,一点也不疼惜。
我只爱那疯狂正午的私奔和蝉鸣,一如爱我放纵不羁的少年。我连少年悲愁的滋味也没有,老师让背杜甫,只觉这个老头好凄苦,一副愁眉的样子,国破家亡衣衫烂举目无亲。
“安史之乱”只是书中的四个字,我们不知如何天摇地动,更不知它几近是一个朝代的节点,从此急转直下,再无盛唐。
直至中年,昏黄灯下,雨落黄昏,一个人展卷,忽然读到“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心中翻滚,再不能平静,索性一个人去园子里散步。
盛夏的黄昏有一种将散未散的别情。流浪猫在花下发呆,孤独的眼神没着没落。白色的木槿花真好看,花期长,整整开了一个月了。石榴、枣树、山楂都结了果,茂盛的萱草仿佛在等待一场暴雨,珍珠梅开得有些败了,睡莲却正疯狂,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
我总爱独自一人坐在凉亭里发呆,轻轻唱着:“一霎时把前情俱已昧尽……”
人至中年,俱已昧尽啊。黄昏兀自黄昏着,我们兀自着渺目烟视的光阴。
我少时喜欢着李白的放浪,奔流到海不复回的豪情,还有与尔同销万古愁的壮怀,即便不得意了,他也会安慰自己:“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他笔下的五陵年少和白马春风,是唐诗中的早晨,一切蒸蒸日上。他用的词都壮阔,都是和宇宙江河讲话:“燕山雪花大如席”“千金散尽还复来”“黄河之水天上来”“人生得意须尽欢”“飞流直下三千尺”“仰天大笑出门去……”
他什么也不管,他只管活得放纵肆意,他只管寄愁心与明月,然后邀月饮酒和花对诗。他不见古人只见自己,他和时间平行着飞翔。李白的诗中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和天地光阴任性,他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照得我们一身光芒。
白居易的诗是中午,有了儿女情长,无论《琵琶行》,还是《长恨歌》,能感受到人的温度和爱情的光泽,他在凡间,叹息同是天涯沦落人,祝愿在地愿为连理枝。他又写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他的诗里,是可亲可怀的人在走动——我们也热恋也缠绵,也曾七月七日长生殿。我们感同身受,我在 20 岁到 40 岁时最爱白居易。
终于,到杜甫。天已黄昏人已中年。
一个人在“春秋亭”唱《一霎时》,眼中无泪心里有泪,便纵有千言万语,更与何人说?且不说,一个人亭中看雨、抽烟,不尽思绪滚滚来——我也曾“感时花溅泪”,在机场与人分别,转身刹那“恨别鸟惊心”,再也见不到了,永别了。
也曾斯人独憔悴,一人在三月春花中,万籁俱寂寞里泣不成声。甚至读到“城春草木深”都会掩面,无边落木在心中萧萧而下,聚散离别多了,甚至经历了至亲至爱的生死,甚至时代里的坎坎坷坷。一转身看到杜甫,他在那里,一身悲悯和慈心等着你,心里遍布荆棘,却给人花开见佛的明示——他赶上了安史之乱,国破的山河,流离失所,再读《三吏》《三别》,心中俱是惊恐与不安——在不安的年代,谁能保身?杜甫如何?在逃难途中忍饥挨饿,闻官军收复了河南河北写下“漫卷诗书喜欲狂”,喜欲狂啊,谁能记得我初闻涕泪满衣裳?
去年秋天,我坐在杜甫草堂中饮茶,看着黄叶悠然飘下,不知道一千多年前的杜工部是怎样的心情?他赶上了一个乱世,那是他的命,他还有一颗赤子之心,那也是他的命。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一个没有经历生离死别的人,怎能读后动容?怎能掩面而泣?生离死别是人生大别,从此后,再也见不到了,再也看不到了,只能靠回忆打发光阴,埋葬时间。
春闺梦里人又如何?我想摸一下你的发,我想做一碗面给你吃——但,天地真无情,光阴真无情,我一人且唱一霎时,时光里碎片扎疼了我,中年遇到了少时不喜欢的杜甫,“明日隔山岳”,而“世事两茫茫”——我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哪知人生易老,却分明易老。白发初生,表妹买来韩国染发剂,我笑着说满头白发更性感。(人生第一次,写到这儿泣不成声了。)
少年时的好友彩虹来电话,说儿子要结婚,让我去给当证婚人。那天我在台上,看到新郎和新娘一脸甜蜜地站在我面前,看着台下有了白发一脸笑意的好友,脱口而出杜甫的诗句: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少女时代我们去大堤上采野花、照相。那时还没有手机,一个胶卷36 块钱,小心翼翼地照着,生怕浪费了一张胶卷。
而此时手机里有一万多张随便拍的照片,还有美图秀秀、美颜相机,可把快 40 岁的人变成少女,可随意删除,再也没有当年的珍贵。
同学聚会,一帮中年人。或者有人当了爷爷奶奶,张嘴便是孙子孙女,或者只提少年的交集。也有同学去世早,大家说他如果活着该多大了……
他有一天喝醉了酒,说,儿子领了结婚证,觉得自己老了……等老了我们一起去养老院吧,语气中是对光阴的无奈和绝望。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人到中年,谁读到这样的诗不感慨?你的少年已随时光飘走,你的少年已经成为别人的少年,你的发鬓已霜。你想念老朋友,每饮必醉,还念念不忘,念念不忘。
丁酉春,我在成都,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又在杜甫草堂看到千朵万朵压枝低,这是杜甫的好,经历了万千坎坷国破家亡,还在赤子之心里开出一朵又一朵小花。
他是随风潜入夜,他是润物细无声。他是我中年遇到的杜甫,不早一步不晚一步,恰恰好地熨烫了所有时光的褶皱。
我等着锦江春色来天地,我等着花开时节又逢君。
松,老松
我是中年之后才喜欢松树的,因为我发现我越活越像一棵松树。这个发现让我又惊喜又荒凉。惊喜的是终于像一棵树了,荒凉的是居然像一棵松树,且是老松,是老人的心境了。不知道是什么磨损了我的精神内存,一下子就变得老练、从容、淡定、不惊了。且抗风霜,且囚禁了所有莫名的欲望。
李白说:“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这个孤直是孤独的。我见到的松多数在悬崖或寺庙里,孤零零,又倔强又禅意又孤冷——我怎会在少年时忽略了它的峻美呢?只顾喜欢那轻盈、怒放、空灵的花花朵朵。玉兰、樱花、茱萸、桃花……我不惜笔墨歌颂过它们。
直到今天我才想到松,那潜伏在我灵魂 DNA 中的松。那么像我的松,我有些羞愧。这种羞愧让我觉得应该和松有一场隆重的灵魂相认。
于是我去了山西。山西有中国 75% 的古代建筑物,这些古代建筑物,古寺又占了绝大部分。而这些古寺中共有的东西是:老松。也不多,就那么一棵两棵,多数时候就是一棵,站在千年古寺前,忠贞、孤独、空灵、冷艳、苍老,像颜真卿的字,像北魏时期的魏碑《张黑女》,像一款百年的普洱茶。我凝视着它们,几近落泪——这是我的老松,这是我。在此站了千年,终于彼此相认。
松真孤独啊,又老又孤独。一个知己也没有,大概也不需要。更不需要倾诉,更不需要大众。它自己在光阴中,独享天地、日月、江河、星光。天地是它的同谋,星光是它的伴侣,日月是它的情人。它雌雄同体,亦男亦女,亦慈亦让。
冷峻的老松是佛前最好的微笑,静看世界光阴如何斗转星移,它兀自倔强老去,并以最孤直的姿态,那种冷寂苍劲,是一种人间最诗意的美学,以光洁、干净、峻朗的姿态让世人臣服。
松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中年隐士,又仿佛古画中那个在大雪中吹箫饮茶之人,所有的孤独成为独特的味道和美感——我不与花花草草为伍,我一个人活成千年万年的绝代芳华。
在山西的古寺里,我与老松不是一见如故,是久别重逢。隐藏在心里面最里面的密码被开启。
从山西回来后,我一直记得那些老松。在老松树下喝茶、听风、唱经。正午的阳光吹得人要流泪,松针发出动人的交谈,在风里簌簌作响。我摘了松果摆在茶席上,饮了老茶。
松成为我的同谋,知道我的枯萎、盛开、孤独,瞬间苍老如松,甚至看起来的珠圆玉润都有了松的清冷之味。中年后才遇到松,这么晚才了解光阴和生活的秘密——纵使秋风无奈何。
山中老松也多,几个朋友做了隐士,与山泉、明月、老松、鸟鸣为伴。我去山中住,往往坐于老松下听泉声——我早已不穿花红柳绿的衣服。那天翻出十年前大学讲座的照片,宝蓝配明黄,像斩钉截铁告诉世人我的不羁和怒放。那时我大概是莲花、芍药或牡丹,都是这种壮丽硕大的花朵,唯恐别人不知的壮丽。
时至今日,只想做一棵老松。长在古寺或深山中。无人知,独守着天地光阴和宗教的秘密——我连爱情都忘记了,爱情到底是小的深情和恩情,那天地苍穹的宗教才是更为广阔持久的深情。在深山古寺中,布衣素袍,素茶素食素人,与一切烈艳绝交,与一切复杂绝缘。
“已经没有时间对我不感兴趣的事情,再感兴趣。”不再作无谓的消耗,保持住最好的孤独和内心的清宁苍劲,删繁,再删,就简,再简。不磨损精神内核的热情和对艺术的狂热。天命是定数和命数,是不可为,是放弃,也是坚持。是沉默如钟,也是坚贞不渝。
去过很多次日本,去得最多的也是寺庙。特别是京都。雨天、雪天。枫树红了时,都愿意在松树下发呆。所有的人和事,都是刹那,都是一期一会,松看见了这一切,无言的秘密,生出无限哀寂。松是高士,隐藏在春风江河里,隐藏在无限江山中。
日本人大概是最喜欢松的,不只是寺庙,拐入寻常人家,也干干净净孤孤清清种着一棵松,又突兀又美寂。松的孤寂与洁净像无性的人,冷淡极了。一生只爱过一次,或根本没有爱过。孑然地保持了终身的孤寂和清冷,绝不热闹,绝不大众。以肃穆冷凝的姿态高贵了一生。
看到晚年的胡茵梦,短发,平静的眼神,素袍。曾经绝世的容颜蜕变成静水流深的高洁干净饱满。她的人生大概就是她的修行,从一朵花到一棵松。
北京人潮汹涌的大街上,忽然看到一棵松,仿佛“银鞍照白马”,又仿佛“事了拂衣去”“万人如海一身藏”“白首太玄经”。
所有的盛大、悲哀、卿卿我我,所有的不堪、荣辱,在松间沉默。
在终南山的松林间,我赤了脚走在月光下,听着松间的风声,感觉有清泪落下,走着走着走成一棵松了,活着活着活成一棵老松了。
万事皆可忘,事了拂衣去,且听松涛声。
儿女帖
丁酉隆冬,北风呜咽。母亲打电话来,说是托乡下的二舅母给我磨了玉米 ,可以熬粥喝,又说是用石磨人工磨的。让左邻右舍都来喝。我已人至中年,母亲都当我是孩子,海样的深情和明亮一直交付,她有魏晋时期人的风度,宽阔的胸襟和大义,有时倒不像个女子,如果生在魏晋,能和王羲之成为朋友。
王羲之的帖极多,我对《儿女帖》情有独钟。仿佛看见了日常的真情和家长里短,也能确切感受到那动人的父爱。让《儿女帖》有了动人的温度与光泽——原来那样的大书法家也这样七情六欲可亲可怀。
“吾有七儿一女,皆同生。婚娶以毕,唯一小者尚未婚耳。过此一婚,便得至彼。今内外孙有十六人,足慰目前,足下情至委曲,故具示。”读完此帖,能感受到王羲之的幸福感和满足感,一个普通中国人子孙满堂的满足感。七儿一女,算是多子;十六个子孙,算是多孙。八个孩子皆是原配郗夫人所生,唯一未婚者是王献之,这些子女和孙子足以让王羲之欣慰了。
众所周知,“东床快婿”这个成语是指王羲之,郗鉴想给自己女儿选女婿,想在王氏家族中挑选,别人都打扮得风流倜傥,唯有王羲之袒露肚皮在东床——一副艺术家应该有的样子,却偏偏被选中了——大概只有与众不同才能更招人眼目吧。王羲之的夫人郗璇也是才女,嫁给才貌双全的王羲之自是夫唱妇随。八个孩子俱不俗气,得了王家真传,一身的才情与傲骨。《儿女帖》写得疏朗大气,开合分明,充分体现了王羲之草书章法之丰富,而我更读出了一个老年男子对于儿女成群膝下承欢的得意和富足。这才是真正的人生赢家。艺术家孤独终身者多,八大山人、徐渭、王雄,他同时代的嵇康、阮籍……多以孤独相生相伴,哪有这花开富贵、子孙满堂、寿终正寝?
王羲之活到了艺术家的完美与极致。
同为女性作家,有时真的为张爱玲感慨,半生飘零,风烛残年之际,除了病一无所有,住的地方除了纸袋子一无所有。她也是女儿,却得不到父母的爱,一生凄苦。母亲黄茂渊是独立之女性,一生浪迹天涯,临终时将自己最珍贵的一箱东西留给了张爱玲——张爱玲会心疼么?会珍惜么?多年的一个人生活,她已把自己锻造成了钢筋铁骨,被大时代裹挟着,从贵族沦落到美国的小旅馆中,那个戴着明黄眼镜梳着爱司头的女人,最不相信的一定是亲情——她抽大烟的父亲,虐待她的继母,浪漫了一生顾不上她的母亲。有时候想想,大概一个人与父母的因缘也是前世的因果。
朋友A,每次谈起父母亲人,都是一种淡然的表情。她说:“反而不如朋友来得亲,和我最亲的人,都和我没有血缘关系。”
一代宗师裴艳玲也是,父母缘薄。
我先生的爷爷奶奶便是传奇,两个人十八岁结婚,生了五男二女,相亲相爱了一生。爷爷92岁去世,奶奶活成百岁老人。五男二女又生了很多子女,子孙加起来几十个。奶奶去世时,子孙们跪在灵棚前,我算新媳妇儿,只看到黑压压一片人群,根本望不到边。老人百岁离世,其实是喜丧,请了很多唱戏的,糊了很多纸人纸马。大儿媳妇已经八十岁,扶着棺木哭还要人搀扶,我婆婆是二儿媳妇,我与弟妹搀扶着,婆婆也74岁了——忽然想起王羲之的《儿女帖》,生出特别大的感动,王羲之离世时也一定如这般隆重,子孙跪倒一片,穿着麻衣孝服哭倒,看上去白压压一片。年少时,我总觉得艺术家应该孤独,甚至带着潦倒的意味才更打动人心,比如凡高,比如莫迪利阿尼,比如八大。但中年后,我彻底颠覆了这个看法,我想活成王羲之,有艺术成就,且花开富贵,且子孙满堂。
那是几世修行方得来的圆满。
闲暇时还和老公爹聊天,他一直坚信家里风水好,祖祖辈辈出了的都是读书人和做官的人。女人是不能进坟地的,但公公说:“阴宅风水极好,是旺你的。”我听了便生出温暖与感动,荫及子孙的“阳宅风水”,让先生家人才辈出,成为当地的望族。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同学聚会,忽然发现儿女们都大了,彼此问一下孩子在哪里,他们像我们初识的年龄,他们正是春风少年。
大概儿女总会成为一生的牵挂。心心念念的总是她,父母对子女的担心和爱,远远超过儿女想念父母。从古至今,历来如此,有了儿女的人,永远有卸不去的一副担子。
在上海见过秦怡老师,满头的银发,依然动人的姿态。然而她却被儿子拖累了一生,智障的儿子无法照料自己,八十多岁的她还要卖命挣钱,就是为了给儿子治病。就那么挣扎着活着,90多岁了还姿容优雅——儿子大概是她前世欠下的债。
读《儿女帖》时眼睛中又有温柔又有酸楚——身为母亲,大抵能知道那些惦记、想念、牵扯,一生的挂牵。
倒忽略书法本身的技巧了,但王羲之的字劲朴、收敛、茂实、趣长笔短,九分气度里,都是一个父亲的温度。
他说等最小的儿子献之结了婚,就可以找蜀地的老朋友玩了,但他到底没有等到小儿子成亲就去世了,想想终究是遗憾的。
近来和表妹谈起《儿女帖》,表妹不懂书法,但说这七儿一女好,又说,表姐你将来一定会子孙满堂,儿孙绕膝,到时候你也写个《儿女帖》。
那时候我大概八九十岁了,还梳着流行的发式,穿着当季最时尚的颜色,几十块的球鞋,和自己的孩子开玩笑,喝咖啡,讲戏曲,说书法,告诉他很多我年轻时的趣事。
我盼着那一天。
执手帖
小雪,这样的节气适合泡一壶老茶、煮一壶梨汤、点一炉香,在黯然销魂的老戏中临旧帖。
北风呜咽,忍冬红成了一片,像一场惊心的爱情。落了薄雪的忍冬被我折回来插在汝窑的瓶中。鲜红的小果子配上低调的淡青色,是低回婉转的美。
我几乎提笔忘字。有一种老了要落泪的沧桑,从早晨煮燕麦时就被深情和绝望袭击了,我在临王羲之的《执手帖》。
不得执手,此恨何深,足下各自爱,数惠告,临书怅然。短短几句,令人热泪盈眶。写第一笔时就落下眼泪——人至中年,眼窗子突然硬了,不那么爱落泪了。心也硬了,比不得年轻时张狂孟浪了。前几日骄阳去蹦极,让我也去,说老了就更不能了——很多事情是越老越不能了,像不得执手、像此恨何深。
魏晋时期,像吃了春药和亢奋剂的朝代,300多年,动乱、杀伐、血污、感伤、任性、隐逸、战乱离散、大雪纷飞,任何人在历史的潮流中无法挣脱,随波逐流。
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命不保夕,多少人稍纵即逝……然而然而,每当一个朝代濒临灭亡,恰恰是文化发酵繁荣到极致的开始。魏晋也不例外——近两千年过去了,魏晋依然被挂在文化人的唇齿之上。
鲁迅说:“因为他们生于乱世,不得已,才有这样的行为。”他们嗑药,他们放荡,他们不知生死,他们将人性展现到淋漓尽致——既然一直黑暗,为什么不让人性的光芒灿烂到更黑?
所以有了中国的美男子潘岳!那真是一个对美十分认同的朝代啊,有了上断头台还要弹《广陵散》的嵇康,有了山水诗人谢灵运,也有了书圣王羲之。
毫无疑问,我最喜欢王羲之。
他的无奈、他的深情、他的绝望、他的欢喜,我在中年后,感同身受。
他的每一个帖,都是对光阴和生活的大深情——不负责道德教化,不负责中规中矩,不负责山高水长美轮美奂,但是但是,恰是这些手帖,每帖都贴着我们的背,连着我们的筋。
《执手帖》尤深情。短短几十个字,写下心里面最深的深情,是无数声叹息,夹缠着爱过的烟尘,是红尘中最无奈最悲情又最深情的你啊,无法在身边长相随。
此帖,书法的技巧甚至可以忽略。不是王羲之最好的草书,从书法的意义来讲,远远低于《兰亭序》。
然而,我偏爱《执手帖》。
隆冬,一个人净了手看此帖,心脏疼啊。我特别想去找王羲之,这个一千多年前的古人,问一问他,是什么样的爱情让你写下这寥寥几笔就令人肝肠寸断?有人揣测是友情,哦,不,我不信。在王羲之的背后,有这样一个女子,我们无法揣测她的相貌、体态、人品、神姿……只有一点我能肯定,这是被王羲之深爱着的女子。
然而,他们没能在一起,原因并没有写,也不重要了。人世间所有离散也许就是一个刹那,就这一个刹那我决定爱你了。这一眼就定了终生。就这一个刹那我放弃了,我不再心动了,再见了亲爱的。
可王羲之还在深爱着,为不得执手绝望着惆怅然,然后说:此恨何深。此恨何深好啊,是对不能爱的叹息与绝望,是不能与外人道的秘密。此恨销魂,此恨绵绵。前几日我去国家大剧院看《长生殿》,真乃此恨绵绵。为了博取玉环一笑,千里走单骑运了荔枝来,两个人在长生殿里窃窃私语,以为爱着就是永远,千古的爱情也难脱逃“此恨何深”。
当有一日玉环香消玉殒,唐明皇对着玉环木雕哭泣,我眼眶亦湿,从此阴阳两隔,足下各自爱——那曾经爱过的时光烫人啊,连回忆里的余温都烫人,被惊醒的午夜总是泣不成声。然而,人家都在你不在;然而,每次醒来,你都不在。这是李隆基的怅然,比王羲之还要多,因为是生死永诀。王羲之的爱人还在,所以他说:“足下各自爱。”所以他“临书怅然”。不过是怅然,还没有到生生死死,从此天各一方吧,你多保重,我也多保重。
在那样的乱世,转身就再也见不着了,但春天那棵樱花记得,夏天的莲记得,秋天的松记得,小雪的雪记得。真心爱过的人,从来不会忘记,也不会被岁月亏待,一个线索,就能引爆所有记忆。
仿佛每一秒都可以拆成十万段来想你,仿佛那十万段有十万朵玫瑰在盛开,仿佛那些不得执手和撕心裂肺的思念都复制成了亿万份,在黑夜中扑向你。
此恨何深。
恨呢,生把鸳鸯两下分;恨呢,此生不能再相见。王羲之的恨看似平静,实则是滔滔江水了,瞬间淹没。
丁酉冬十一月,每天去对面正骨按摩,风大,一个人凛冽地走着,吹到脸上生疼。许大夫40岁,孩子才一周岁,老婆站在他旁边笑嘻嘻地看着他给我按摩。外面风大,更显得十平米的小屋温暖如春。
我们慢慢聊天,女人说:他每天让我陪着他来,还抱着孩子。
许大夫就笑:不是怕你们娘儿俩闷吗?三口人就那么说着闲话,有时喝茶,有时嗑瓜子,是惊天动地的“在一起”。
我的父母年逾古稀,一人养一只猫。母亲背着猫上街,父亲守着猫弄电脑,算是人间的天长地久,没有此恨何深。
风是等了男友20年又重逢的人,终于在一起了,她说:没有他的那20年,我一直靠爱情这个念头活着。
她怀孕的样子真好看,在冬天的暖阳下分外柔美、镇定——经历了风雨的爱情更坚贞不渝。
丁酉,小雪,不停翻看《执手帖》,泪水盈目,舍不得拭——有时候人生因为这些不得已,夹裹着时代的气息,一步步走向未知。而在魏晋,每天生死如黑暗,王羲之仍然被爱情袭击,写了《执手帖》——哪怕明天宇宙洪荒,哪怕冬雷震震夏雨雪,或者我已不在,我还是要告诉你:不得执手,此恨何深。
我一个人走向风雪。风雪战栗,千年之后,有人想和王羲之喝杯酒,告诉她此恨何深,走在小雪中,独自眠餐独自行。
足下各自爱,临书怅然,与时光窃窃私语,千年之前和千年之后,我们怀的是一样孤独而绝望的心。
天已寒凉,君请加衣。
锅里且煮松风明月
雪小禅
很多时候,我是个厨子。因为馋,就喜欢做饭,一边听着戏哼着戏一边做饭,其乐无穷。
有读者问我有多热爱写作?我说像热爱做饭一样热爱。底下哄堂大笑。写作和做饭一样,料要配齐,去菜市场是必须的——那菜市场乱哄哄,有鱼腥味和蔬菜的鲜气是必须的,然后左挑右选,讨价还价,其乐无穷。写作也是一样,像逛菜市场,得拣有用的、合心的菜买,我喜欢戏曲、书法,就挑来,然后煮进自己文字中,杂烩出来的味道十分迷人。
开始做菜的时候总是重油重料,生怕不香不鲜不辣,辣椒多,麻椒多,花椒多,一定要色香味俱全,以漂着一层油为最高境界——写作早期,我造了很多新词,别人看着似懂非懂,我便高兴。我的编辑秀云姐说,你又造词。我便窃笑,小小得意。我也爱周晓枫的绮丽之美,有一次和她聊天,她私下幽默市井,说:就好这一口。她写作真像做西餐,摆上来忍不住想拍照留念。
后来我去广东多,爱上煲汤。无论什么,扔到砂锅里,慢慢煮,慢慢煲。有一次和龙一老师聊天,他也爱厨艺,他说厨师的最高境界就是看看冰箱里有什么,有什么就做什么,且味道不差。这就是好厨师。
有一次我出差回来,拉开冰箱只有一个白萝卜。我把萝卜切了块,放上日本的味噌煲了汤,又把一块切了丝凉拌,加了点豆瓣酱和生鲜酱油,剩下一块切了条爆炒,一个萝卜,汤有了,凉菜有了,热菜也有了——我觉得我不应该老上电视当戏曲评委,我什么时候也能上个美食节目。我微博关注的人不多,必须有陈晓卿,我喜欢听他说吃拍吃。
写作到最后还不是一样,信手拈来,想写个啥就写个啥——哪有那么多轰轰烈烈,我爱沈从文和汪曾祺笔下的散淡之气,也试着将自己文字中的味精味道去掉,白水煮青菜,清风煮明月,能煮出松风与停云,这就是好本事。
我闲暇时又爱包饺子——越到中年越发现好好生活仿佛更重要。字也越写越少,一点儿也不着急。有时候想起孙犁先生晚年,把字写到书衣上、纸条上,真是人间大写意——像我包饺子,也不拘泥馅儿,有什么馅儿包什么馅儿,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有很多比写作更重要的事情,但写作是根神经,得有这根必要的神经。
此时锅里煲了乌鸡汤,放了红枣、枸杞、党参、莲子。外面有些阴天,似乎要下雪,我的两只猫狗蛋和富贵卧在脚下打着呼噜,屋里的坛坛罐罐、花花草草温暖相伴,我煮着老茶,写下这些话,就算创作谈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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