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故事
我有一个K姓朋友死了一年多,可是我最近又见到他了。以前我叫他小K。
一个人晚上外出散步,所遇见的无非是些猫猫狗狗,他们彼此也不认识,却把彼此当成自己的同类,
这其实也是非常可笑的一件事。一只野猫就着夜幕从一个垃圾堆旁边的墙上消失,紧接着又出现三五只野猫,不一会儿在同一个方向上又消失了,彼此在寻找着彼此。通常是不同的晚上,我偶然又能见到那第一只野猫,它也时常看见我,只是从未说过任何话,也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
正值夏季的有一天深夜,我途径这里,走的已经慢多了。迎面有一位穿短裤的女人光着大腿走过来,黑色人字拖在地上摩擦的声音似乎能够刺破到整条街的宁静。往常那第一只野猫听到动静便一溜烟的走了,这次很反常的没有走,也没有啃那些肮脏的山,它和我一样,在看那女人。
野猫是黑的,和夜幕一样黑,夜幕是透着宝石蓝。二十多岁的年纪,头脑里会浮现出不同歌德的诗句,来衬托自己的孤独。只是这一刻如止水般看着那女人一点一点的擦身走过去。那两条腿真是匀称的可爱,像第二壶的绿茶,味道嫩得超出了以往的经验,只能任由它挑动着味蕾,借用“可爱”来形容。我不清楚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总之已经习惯不为任何女人动心了,就像习惯那只黑野猫听到动静就会消失一样。可这次,它没有走,我也没有心如止水。
我回过头,看着那两瓣被布包裹着的屁股。我本想上前告诉她我爱她,用一些书里的话来带她回家过夜。步子刚迈出去,听到一个年轻又熟悉的声音。
“去吧。”
我回头,和很多故事一样,黑猫看着我,嘴动了动,点点头,继而跳上墙,一溜烟的走了。
猫走的很快,像是做一场梦,梦到一个超现实的镜头,而那声音,对,是小K的声音。这种荒诞的场景总归令人控制不住,我有点怕,虽然自己也不知道怕什么,可能怕它又出现,是什么怪物会伤到自己,或者是一些关于灵魂的故事,我不知道大脑里还可以想些什么,只是粗喘着气,加大步伐,朝着女人相反的方向走了。
走了大概很远,我也不知道走到哪里的时候,手始终插在裤兜里,我的手需要捏着钱包,生怕有人碰到我之后钱也没有了,虽然这里没有见到一个人,只是看到一排尖顶建筑的瓦房,像是一片家属区。两旁的绿化带做的尤为细心。还有街道,被扫的一尘不染,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安心的香味。这里看到的月亮非常大,伸手就能摘下来似的。
我继续往里走,我看到很多房子,这里很像一个村庄。或许只是深夜,没有人再在外面游荡了。夜里很安静,如果你三天没和人说话,突然感觉有人想和你说点什么,你会觉得激动,那种激动就是现在的心情,只是那个“人”成为一座村庄。
路灯昏黄,灯下有人在就着路灯看报纸,站着倚靠在灯柱子上。我用余光看见他的瘦削,这是个德国人,因为我见过德国人,也见过其它国家的人,我大概知道所谓老外的差别。这也是个德国中部的人,他的头发是棕灰色的,胡子卷曲,几乎把嘴盖住了。我在书上见过他,他看了看我,努了努嘴,朝我笑着算是打了个招呼,又低下头,我竟然想不起他的名字了,不过隐约看见报纸上的日期,那是我没见过的日期。
我径自往前走,这里空气非常好。有两只鸡飞出来,天空总是有点水渍晕染过的通透,所以鸡很自由的随地拉屎。有的房子是亮着灯的,黑夜里的灯光让人感觉很安稳,只是除了那个看报纸的人和鸡,我没看到其他人。
我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过了三十岁,走的久了,有时会觉得累,一是不知道为什么往前走,还走不走,另一个是在想走得远了,要怎么回去。这里也没有自行车,深夜也没有出租车。这里没什么故事发生,只是纯粹的让人印象深刻。记得有一天晚上,我没钱回家,在一个公交站睡了一晚,之后的细节居然全都想不起来了。
“要烟吗?”有人说话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回头更是紧张的一时语塞,我看见小K。
小K已经死了一年多了。
“你的汗都出来了。”他说着,递给我一颗烟。
我接过烟,他掏出火柴,“呲”的划破,我抽了一口,点着,他把火柴数了数,收回去。
“你还活着?”我本来想说,“太好了。”
“你不是参加我的葬礼了吗?”他说,“我妈哭的晕了过去。之后就。”他咽了口唾沫。他妈悲伤过度,那几天之后我所见到的,是他妈的尸体。
“你怎么不去找她?”我问他。看到他的时候,我惊恐的发现他没有影子。
我们是坐在另一个路灯的旁边,我已经接近300斤的体重,被路灯照着黑压压的一片,他坐在我的右边,就像是背光的透明体一样。
“她来了。”他说,“我没有找她。”
“在哪?”我看了看那个德国人,也是孤零零的站着。
“她就住在村头。我和她一起住。”
其实人所有的恐惧,都是和自身有关,比如我看见他,本来激动的要流眼泪,那是我从小的朋友。可是看到他没有影子,我害怕他会伤害我,便紧张的流了不少汗。我听到他说他妈妈,想起那个soho旁边血肉模糊的场景,我的眼泪自然也流下来了。
“你别这样,来便来了,无论怎么样,能安心不是最好的吗?”他劝我,我站起身,要往回走。
如果下一刻吃饭、穿衣是为了一个人更好,你会吃最好的,穿最好的,让自己更好的活着,然后给他做饭、洗衣,去参加不同的宴会,做不同的工作,为了让他继续好下去。这是一个人的圆心,如果圆心没了,圆变得没了形状,按照某人所说,那便是彻底不存在了。
所以,死亡有三种,一种是身体和精神同步消失,一种是身体先消失,精神始终在,一种是精神死亡,身体活着像行尸走肉。后两种都是很悲伤的。我想起有这种遭遇的人,活的好与不好,其实都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了。
“什么是安心?”我走着,问他。
他跟着我,步伐很轻,我知道那种玩意只有0.25克。我完全感受不到小时候的那种感情,发小又如何,兄弟又如何,亲人又如何,到最后都是这么重,有的甚至连这么重也没有。但我显然很胖了,我气喘吁吁,已经走不动了。
“有一天,我查了查自己得了什么病。”他说,“那天我全身发痒,在一个夏天还没到来的时候,我以为蚊子来了,半夜起床去找。”
“蚊子咬的?”
“并没有,我找不到一只蚊子。”他看看我,“但是越挠越痒,全身起满了这种蚊子咬过之后的红包。”
他是在医院里走的,我记得那时,他把头发剃光,对着我和另外几个朋友开玩笑,说自己是卤蛋。
“那时我很害怕。”他说,他后来来到这个村庄,遇到了一个胡子卷曲的德国人。
“那个德国人是村长,他让我留下来。”他说着,我和他又找了块石头坐下。
“德国人教了我很多道理,他说'好好活着’其实都是屁话,你总琢磨我为什么没有影子,最重要的是有影子的时候,光也照不到影子的深度呀。”他指着我的影子说。
“那德国人告诉我,1890年,有财团资助他,让他做了村长。他是很有思想的人,他说自己'活着’的时候很糊涂,把'活着’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后来发觉这些全身发痒之类的故事,其实都是一些经历而已,有些人的经历更惨,但是来到这儿,他教会了这些人安心。”
“这儿是他的地方?”我问道,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小K笑道,“不用我再说了。其实这儿经常会来很多人和动物。”
“深度是让人安心,人好好活着的时候,还是太肤浅。”他继续说“你看我,全身痒,我就忧郁了几乎很多年。”
“你不是那个病么?”我想起他那时的模样。
“最初并不是。”他说:“是一些蚊子捣鬼。”有只鸡从我面前,迈着正步走了过去。“我来到这儿之后,见到那些蚊子,他们说他们确实叮咬过我,然后飞走了。”
“蚊子?”我不解。
他顿了一下,笑笑:“人还是很肤浅的。”然后站起身,朝着村口的方向走去了。
我试图叫住他,可是他没有停下来,到了那个看报纸的德国人面前,他鞠了个躬。
夜晚的风有些寒意,天空依旧是泼彩般那么美,我回过头,看见有野猫经过,看了看我,一溜烟又钻进树影里去了。
我继续往前走,看到墙上贴着的梳着大背头的领导人模样的海报,那是一个养老院的样子。我也看到留着花白卷曲络腮胡子的老人端着脸盆从里面走出来,那是我见到的第三个人,这是过去只有在书里见到过的伟人。有小店还没有关,一个女人在煮面,她说自己是村长夫人。
她确实很美,我不敢看她,有人说村长为她疯掉,村长得不到她,便需要女人,哪怕是任何女人。现在不需要任何女人了。
“要吃碗面吗?”她问我,那声音如同洪钟的余音,在耳朵里打转。
“当然!”我笑了笑,摸了摸口袋。我分文未带。那个在公交站睡过的晚上,就是分文未带。
“算了,不吃了。”我说着,站起身要走。
她没有拦我,“见到村长的话,替我捎个口信。”我回过头看她,“让他回来吧。”她说着,朝我鞠了一躬。
我也鞠了一躬,开始往回走。看到有几个人迎面,走了过来,它们的影子一团漆黑。
“请问,这是什么地方?”一个满脸长疮的男人问我。
我耸了耸肩,“不知道。”
他看了看另外几个长得更丑的人,“咱们走吧。”他们朝村长夫人的小店走去。
不看村长夫人是对的,人确实容易肤浅。所有的安心,其实都是危险的麻痹。我喜欢女人,但我从未从女人那里获得过安心,只是我的母亲和奶奶除外。
我在村口看见了那德国人,他还依靠在电线杆上读报纸。
“村长?”我问。
他看看我,笑了笑,那卷曲的胡子让人激动。
“你的生活好吗?”他问我。
我不知怎么回答,“还好,与理想还差一点。”
他收敛了笑容,“你这样,容易下地狱的。”
我突然有点恼火,“你,为什么这么说,你再说一遍?”这时有只鸡,昂首挺立的迈着正步走过去了。
“你看看,我们村的人,从不知什么是恼火,他们活的深刻多了,也安心多了。”他说“你呀,每天还是肾上腺素在起作用。”
无意中,我看到了他的影子。我也看到了那报纸上的日期,1844年5月6日。
“不说了,上帝还要找我吃午饭呢。”他说着,合上报纸扔在地上,朝村外走去。那是我回去的方向。
“你夫人让你回去。”我想起了那个女人,便冲他喊道。只是,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个神经病!”我心里嘀咕着。我想起了他说的“肾上腺素”,如果没有这种玩意,我可能不会生气,但也失去很多乐趣。
我拾起他丢的那张报纸,看到很多有意思的文章,其中一篇是写一个男人全身发痒,最终跟着快感上了天堂。
不知不觉,我倚靠在灯柱子上看报纸已经看了几个钟头了,有人路过的时候,诧异的看了看我,我抬起头,朝他们笑笑。有人从村子里走出来,见到我,鞠了个躬,走进自己的房子里。
天亮的时候,我想起小K,看到那个满脸长疮的男人朝村口走过来。我合上报纸,丢在地上。灯暗了。天开始变白。
最终,那个长疮的男人没有拾起报纸,我也没有找到小K的“家”,我顺着那个德国人走过的路,回来了。
2018年5月6日04:33:28
作者,大熊,艺术评论人,独立撰稿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