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龙凤呈祥》为什么久演不衰

京剧《龙凤呈祥》是久演不衰的“三国戏”之一,迄今火爆异常,个中原因耐人寻味。一方面它得益于名著的经典效应,和至今依然活跃在舞台上的其它“三国戏”一样,体现了《三国演义》 历久弥新的艺术魅力;另一方面,在某种意义上,它比之小说又有所突破,甚至可以说,它的走俏,凸显了中国古典戏曲某些最本质的东西。

本剧剧情并不复杂。大致讲述:东吴向刘备讨要荆州未果。值甘夫人新丧,周瑜定计,欲将孙权之妹为饵,赚刘备至东吴软禁。于是吕范前去为媒。刘备疑而未决,诸葛亮却早巳成竹在胸,慨然应允,部署赵云保护刘备渡江成亲。临行授以锦囊三个,叮嘱依次开看。赵云依计,过江后陪同刘备先见乔国老(玄)。乔入见吴国太贺喜。国太一片茫然,问明情由,勃然大怒,将孙权、周瑜痛骂一番,最后决定在甘露寺面相刘备。中意则留,否则便依周瑜之计。结果弄假成真,刘备与尚香郡主喜结连理,龙凤呈祥。婚后刘备沉湎美色,乐不思返。赵云再依锦囊之计,谎报曹军来袭荆州,刘备告知孙夫人,二人见国太假说江边祭祖,欲偷回荆州。孙权发觉,派将追赶。赵云依第三只锦囊计使刘备请出孙夫人,喝退来将。周瑜闻报,亲自追赶,追至芦花荡,刘备已被孔明接应船只救走,自己却被埋伏在此的张飞羞辱一番,直气得箭疮迸裂,倒撞下马。真正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此戏的原型,正史《三国志》中约略有记载,但不具备如此浓郁的戏剧性。孙刘联姻事,与夺荆州并无必然联系。

至元代,三国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出现了《三国志平话》和杂剧《隔江斗智》,虚构情节,将两件事连在一起生发、点染,利用时空的错位,产生了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其中,《平话》 (卷中)显得更为粗疏,人物性格、情节结构前后矛盾处俯拾皆是。如孙夫人在事关自己的终身大事时居然只说了一句:“我父破董卓;今嫁刘备、暗杀皇叔,图名于后矣。”似乎想靠刺杀刘备名扬千古。婚后果然要依计刺杀刘备,因见到刘备有金蛇盘胸,才未忍下手。可探母之后回荆州的途中却又喝退甘宁,戏弄周瑜,行为、举止前后矛盾,缺乏必要铺垫。孙权则更是莫名其妙,先是磨刀霍霍,可待见到“相貌堂堂”的刘皇叔以后,认定“后必为君也”,居然款待二十余日后,将其送还。情节上也有明显漏洞,如周瑜在江边赶上刘备一行,孙安小姐掀开车帘令周瑜观看,周瑜当时“大叫一声,金疮血如泉涌”,却不知他见到了什么。相比之下,杂剧《隔江斗智》在艺术上则显得圆熟许多,《平话》里的一些不协调处都有较好的艺术处理。如孙夫人性格就丰满许多。当得知兄长以自己为饵,欲图刘备时,表示了极大的不满。不但不接受孙权命己刺杀刘备的建议,还协同皇叔粉碎了周瑜的计谋。全剧突出了主题——“隔江斗智”。诸葛亮遥控全局,他的智谋全体现在临行授予赵云的三只锦囊上,赵云依计行事,结局果然是“周瑜枉用千条计,输与南阳一卧龙。”最后咱们的周大都督跪在小姐翠鸾车前,没想到一掀车帘,露出的却是张飞的大黑脑袋,活活气倒!喜剧效果尽出。尽管没有《平话》中的神怪成分,但从整体上看“拥刘”倾向得到了进一步加强。至明代,《三国志通俗演义》成书,作者广搜博采,对此情节也有所继承,第54—55回便敷演了这一情节。后来明传奇《锦囊记》亦演此事,特意点出了红、黑、白三锦囊。不过《锦囊记》情节还涵盖了《三国演义》第53回(取四郡,收黄忠)的情节,头绪相对较多。

这出戏搬演至京剧舞台的时间,可上溯到清乾隆年间,四大徽班进京时期,即京剧的初兴期, “春台班”的毓云鹏便编写了《甘露寺》。另,朱家晋先生辑,咸丰十年至十一年(1860—1861)清升平署档案剧目也有“甘露寺”。可以说,从京剧诞生之日起一直到今天,此戏经过历代艺术家的不断打磨,已经成为常演不衰的保留剧目,是不折不扣的“骨子老戏”。现代观众甚至戏称《龙凤呈祥》、《四郎探母》、《空城计》为“老(生)三篇”。

这出戏久演不衰的原因细究起来,很是耐人寻味。一方面,得益于“三国”的经典效应,可视为“三国”乃至“三国文化”的强大影响所致。

京剧《龙风呈祥》广纳博收,对《隔江斗智》杂剧亦有所借鉴,比方说场上丑角的调度,即充分展现了戏曲的“场上”特点(杂剧中丑角是刘封,京剧中是乔福,这一点后文还将提及),但又明显超越了杂剧。因为吸收了小说《三国演义》的合理处,将成亲地点改在东吴,这样就把杂剧中本来不太合理的情节理顺了。杂剧中周瑜原本派甘宁、凌统二将护送孙安小姐去荆州成亲,准备顺势抢夺城池,不想为诸葛亮识破,派张飞喝退了送亲队伍,只允许一辆鸾车进城。而后周瑜又生二计:假说请刘备与小姐回门,将刘备软禁。这计谋太生硬,不大合理。小说《三国演义》则在《平话》和《杂剧》的基础上,大胆想象加工,改动了许多细节,既有史书的影子,又不囿于史实。将双方成亲地点改在了东吴的“甘露寺”,无形中减少了头绪,突出了主线,并且创造性地加进了乔玄这一至关紧要的人物,成为诸葛亮第一条锦囊妙计得以实施的关键。更有意思的是让吴国太复活,来关注女儿的婚姻事。可不论虚构也好,改换也好,一切都显得合情合理。有趣儿的是作者将史书中有关的一段记载稍加点染,起了意想不到的妙用。《三国志·蜀书·法正传》云孙夫人“才捷刚猛,有诸兄之风,侍婢百余人,皆亲执刀侍立,先主每入,衷心常凛凛。”而刘备也确是常“惧孙夫人生变于肘腋之下”。历史上这本是一对同床异梦的夫妻,所以清代袁枚《孙夫人诗》 云:“洞房如雪刀光秋,信有人问作婿愁。烛影摇红郎半醉,合欢床上梦荆州。”但小说《三国演义》却将这段不和谐音,消解在孙夫人的玩笑之中:“厮杀半生,尚惧兵器乎!”。即令侍婢撤去刀枪,从此夫唱妇随,成了“贤德”夫人。刘备能够安然离开东吴,尽管诸葛亮的智谋起了关键作用,但如果孙夫人这一环节不予配合,后果还是不堪设想。京剧《龙风呈祥》在道德天平依然倾向蜀汉集团的同时,承袭了小说的这些细节,大做文章,合理设置角色,取得了预期的舞台效果,果然大受欢迎。

但同时我们又不得不看到,在这出骨子老戏走红的背后还有许多耐人寻味的东西。首先,《龙凤呈祥》之所以为观众所喜闻乐见,常演不衰,很大程度上沾了它戏名的光儿。龙与凤,在中国人眼中的都是祥瑞的象征,“龙风呈祥”尤其契合了中国人趋吉避凶的文化心理。特别是在年节等特殊的日子里,人们更是喜欢图个吉祥、喜庆,愿意讨个口彩。对于观众来说如此,对于演员更是如此。因旧时戏饭难吃,梨园行禁忌极多。尤其在年节,平时上演的哪怕是极卖座的戏,但如果有凶杀或是死人一类情节,是万万不能演的,怕在新的一年里触霉头,万事不顺。所以,旧时戏剧界一过腊月二十三,各戏园子照例先后停演、“封箱”。单等大年初一,再开始演出《龙凤呈祥》这一类吉庆剧目。就是宫中皇帝、后妃,乃至文武大臣祝寿、贺节也屡点此剧,要的就是这个口彩,平民百姓就更不用说了。这种风气,在今天依然延续,只看《龙凤呈祥》在元旦、春节上演的频率就可见一斑。所以,比起其它剧目,《龙凤呈祥》在名字上就占了优。

当然,名字好还只是一方面原因,《龙凤呈祥》之所以能够常演不衰,是因为这出戏某种意义上凸显了中国古典戏曲的本质,体现了演述者(演员)与观众之间微妙的互动。

戏曲作为“场上之文学”,与“案头文学”是有极大区别的,它是鲜活的艺术,某种意义上形式要大于内容。所以,一出戏能否火起来,与剧本剧情固然有关,但关键还在场上的演员。这也形成了今天很多人不理解的一种艺术现象:为什么有些戏中穷凶极恶的反面人物反而是重头,大受观众青睐(象《艳阳楼》中的高登),获得观众的掌声远远多于正面人物。关键原因就在于演员!演员技艺的高下是一出戏能否火爆乃至流传的关键。懂戏的观众走进剧场往往是奔“角儿”而来,带着一种特殊的审美期待,只为某个“角儿”的一句唱,甚至一句白,一个“范儿”,看到了,听到了,便最大程度地获得了满足。他们不会在乎这位角所扮的人物是“正” 还是“邪”, 说起来颇有些九方皋相马的味道,超越了牡牝骊黄!这也就是为什么有些戏中某些人物本来并不不起眼儿, 可经过某些“角儿”演过之后,就变成了以之为主或者至少也是不可或缺的人物的原因所在。如《龙凤呈祥》中的乔玄就是最好的例子,经过马连良先生的演绎之后,原本的一个配角,变成了全剧的亮点。《龙风呈祥》之所以火爆异常,因为它的亮点是如此之多。这出戏本来就是热闹的群戏。行当全,角儿全!从建国以来几次合作此剧的的演员表就很能看出些问题:(表略)

仅从此表来看,京剧舞台上的行当基本囊括无遗,生行:老生(乔玄、鲁肃、刘备、吕范)、小生(周瑜)、大武生(赵云);旦行:青衣(孙尚香)、老旦(吴国太);花脸(净)则既有架子花(张飞)、也有铜锤花(孙权);丑:有文丑(乔福)、武丑(贾化)。这样,既不同于生旦独角戏、或生旦对儿戏,也不同于单纯的武戏,而是一出行当齐全得不能再齐全的群戏。差不多戏班中的人物都有上场的机会,必然热闹至极。同时因为角色多,也就给了各路(派)名家同场较技的机会,平时是难得一见的,观众当然趋之若骛。这是《龙凤呈祥》常演不衰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上表列出了建国以来几次合作此戏的演员,堪称名家荟萃。仅从老生流派来说,就涵盖了马连良)、谭(富英)、杨(宝森)、奚(张建国为奚啸伯再传弟子)、言(言少朋为言菊朋之子)、高(李和曾为高庆奎传人),基本上将中国京剧史上“前后四大须生”一网打尽。还不要说花脸的袁世海、裘盛戎等皆是行中翘楚。拿52年的那场演出来说,不要说马连良、张君秋,就是扮演乔福的萧长华先生,作为“富连成”总教习,丑行代表,他一个人的“份儿”就足够压台了!另外,剧中同一角色由不同流派人分饰,更令观众大饱眼(耳)福。拿孙尚香来说,四大名旦(梅尚程荀)就曾同台竞技,仅从表上看,梅(兰芳)、张(君秋)、程(李世济为程派私淑弟子),先后出场。此外,还有同一演员“一赶二”(即同一剧中,同一演员先后分饰不同角色)的现象,如56年的那次演出中,马连良就是先乔玄、后鲁肃,这对观众也是不小的刺激。在这样一场群贤毕集的合作戏中,众多名家同场竞技,彼此碰撞,也逼使他们使出浑身解数。本来,乔玄在此剧中并非主角,但有了马连良先生那一段脍炙人口的[西皮原板]转[流水](“劝千岁杀字休出口”),一下子就成了全剧的亮点,这一角色居然也成了马派的“专利”(其后的饰演者张学津、冯志孝均为马先生亲传弟子)。同样,孙尚香洞房中的那一段[西皮慢板](“昔日里梁鸿配孟光”)也因为四大名旦争锋而火爆一时。

当然,此戏轻松、诙谐,充满喜剧色彩,也是它获得观众认可的重要原因之一。戏中出场人物不论是刘备一方,还是孙吴一方,行为或多或少都有滑稽色彩,冲淡了情节固有的紧张、悬念,极好地调节了气氛,活跃了场面。这出戏丑角的分量明显加重。元杂剧《隔江斗智》里面丑角主要是刘封,多次通过他的自嘲式念白(诸如:“刘封本领欠高强,才说交锋便躲藏,每日家中无甚事,跟着油嘴打钉忙。”——第三折)来插科打诨。而在《龙凤呈祥》剧中,乔福与贾化都以丑角应工,尤其乔福一角,不可或缺。第七场他代乔玄去见刘备要他小心防范,有段极出名的对白:

乔福(白)乔府管家叩见皇叔。

刘备(白)罢了。

乔福(白)谢皇叔!

刘备(白)到此何事?

乔福(白)我家相爷言道:明日太后在甘露寺面相皇叔,犹恐席前有诈,命保驾的将军,内穿铠甲,外罩袍服,做一个防而不备,备而不防!

刘备(白)知道了。四弟,看赏。

(赵云付乔福一锭银。)

乔福(白)谢过皇叔。(笑)咦哈哈哈……(白)倒是荆州来的,真大方啊!几句话就是一锭银子。我把那两句话说与皇叔,少不得又是一锭。

  啊,皇叔,我家相爷言道:明日席前,命那保驾将军内穿铠甲,外罩袍服,作一个防而不备,备而不防。

刘备(白)多谢太尉关怀。四弟,再看赏。

(赵云付银。)

乔福(白)哎呀呀,这荆州来的人实在的大方!喏,又是一锭。

(乔福看赵云。)

乔福(白)唔,有了!我不免把这两句话,再对那保驾的将军一讲,不消说,准又是两锭!啊,将军!

赵云(白)何事?

乔福(白)明日甘露寺相亲,可是将军保驾前往?

赵云(白)正是。

乔福(白)我家相爷言道:明日前去,恐其席前有诈,将军可内穿铠甲,外罩袍服,作一个防而不备,备而不防!

赵云(白)知道了!

乔福(白)防而不备,备而不防!

(乔福亮银子示意。)

赵云(白)晓得了!

乔福(白)防而不备。

(乔福指手中银子。)

乔福(白)备而不防!

赵云(白)哼,忒罗嗦了!

乔福(白)他不是荆州来的,不大方!不大方!

(乔福下。)

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引这样一大段,是因为这段宾白某种程度上体现了本剧的喜剧风格。在乔福的科诨之中,观众发出了善意的笑声,乐滋滋静观事态发展。就是甘露寺相亲一场,乔玄与孙权的对答中也尽显幽默。乔玄为帮助刘备,不断炫耀其家史,搞得孙权极不耐烦。当说到诸葛亮火烧赤壁时,孙权终于忍不住抢白了他一句:“诸葛亮的火大,烧得你坐在这里这么胡说八道!”乔玄却浑不在意。原本笼罩在刀光剑影中的甘露寺并不使人感到阴森可怖,原因就在于场上气氛的轻松。观众走进剧场,就是为了精神上的放松。随着场上人物歌哭笑骂,实为一种变相的发泄。悲剧固然令人精神升华,灵魂净化,但同样使人感到沉重;而喜剧则会使人精神彻底松弛,在笑声中得到心理和生理的双重满足。《龙风呈样》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满足了观众进入剧场“找乐”的心理。它更像一出轻喜剧,从头至尾充满笑声。这一点和其它《三国》戏不同。虽然也有矛盾冲突,但这种矛盾往往在观众的笑声中消解了。因为孙刘之间关系,与曹刘之间还是有区别的,双方既斗争又联合。《三国演义》“尊刘”的倾向在这出戏里还有,但并不沉重。场上没有浓重的火药味,至少在观众眼里,孙权、周瑜远没曹操那么可恶。观众的笑乐更多的是善意的嘲讽。

可以说,《龙凤呈祥》借助了小说《三国演义》的强势影响,同时又极好地发挥了戏曲艺术本身的独有魅力,这是它获得成功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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