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松年《四景山水图》：诗意之外，山水园林的叹息
自1127年赵构在南京称帝建立南宋后，中国绘画史便进入到了一个不同于北宋的时代。虽然南宋绘画在诸多方面依旧承袭了北宋的传统，但是，由于受到政治、地域、文化等封面的影响，南宋绘画却也呈现出了独属于自己的味道。今人读画，往往偏爱五代“荆关董巨”（荆浩、关仝、董源、巨然）与北宋“李范郭米”（李成、范宽、郭熙、米芾），或者元代的“元四家”黄公望、吴镇、倪瓒、王蒙，而南宋虽也有我们所熟知的“南宋四家”，但是从今天中国绘画的总体境况看来，似乎南宋四家对今人的影响远不及五代、北宋以及元代。
但是，若论及中国绘画对日本绘画的影响，则当属南宋绘画为翘楚。谈及南宋绘画，有“南宋四家”，和“南宋山水四家”之说。“南宋四家”指的是李唐、刘松年、马远、夏圭四人，而“南宋山水四家”则为李唐、萧照、马远、夏圭四人。画史中说刘松年并不一定山水画见长，故而不在“山水四家”之列，然余以为，刘松年是和李唐一样的集大成者。其人物、山水、界画等皆有很高的造诣。虽然其传世的作品不多，但是就目前的一些作品来看，刘松年的绘画真可谓是笔墨精妙、典雅清丽，从宋高宗时历经孝宗、光宗、宁宗，一直担任画院重要职务，被时人成为画院人中“绝品”。
刘松年的画风受到董巨、李唐等较多，其笔意、皴法皆有取法李唐以及更早之前的董巨之处。同时，刘松年的画风又有非“南宋”的一面，诸如他的《风雨归庄图》，则有着很强的范宽的影子，董其昌评论《风雨归庄图》说“作中立得意笔法”，即为对刘松年多变画风的一种佐证。可以说，在南宋四家之中，刘松年的画风是最为多样的。《四景山水图》为刘松年四时山水的代表作，通过这幅作品，我们也可以看到刘松年作为山水画大师的本来面目。
刘松年《四景山水图》
一、《四景山水图》：三分诗意，七分叹息
山水画自六朝时期从人物画中脱离出来以来，便进入到了一个快速发展的时期。但是也受到了诸多包括技法、选题等方面的困扰，而历经五代北宋之后，这些问题也逐渐得到了解决，故而山水画的发展也迎来了自己的黄金时期。
山水画中的一个重要题材便是春、夏、秋、冬四季。四季题材可谓是艺术家们最热衷于表现的题材了。阎次平作为牛画大师，其有《四季牧牛图》分别表现四个不同季节中的田园牧牛生活情境。也有许多在单一季节里的绘画艺术，比如展子虔的《游春图》、荆浩的《雪景行旅图》、赵令穰的《湖庄消夏图》、夏圭的《洞庭秋月图》、沈周的《溪山秋色图》、王时敏的《夏山飞瀑图》等。
在众多四时山水图中，刘松年的《四景山水图》具有特殊的历史地位。刘松年的《四景山水图》是现存四时山水画中保存最为完备的一卷山水画作品，通过春、夏、秋、冬四个季节表现了当时南宋西湖边贵族闲逸的生活情调。
1.《春景图》
刘松年《四景山水图》春景图
春景图中，描绘春暖花开，桃李朵朵，水岸杨柳青青春光明媚，庄园主人已经踏青归来走入阁楼之中。左边小路上，两名侍者正牵着主人的马一边走一边交谈着朝庄园走去。小路便，水草风貌，花朵芬芳，古木逢春柳成荫。侍者左前方是一座木桥，木桥的表现极为工整，看得出刘松年界画的功底。桥头有一位仆人正上桥，手中似乎提着什么物什。
庄园门口出有三人，一人坐在入门出，大概是在换鞋。门口另两人，正在收拾归整两副箱子，箱子中的物件都是主人踏青时所携带的，包括笔墨纸砚等文人书房用具，以及点心之类的食物。一副箱子在两人中间，另一副箱子在树的背后。亭台楼阁掩映在翠绿繁茂的树叶之后，踏青归来的主人就在这屋中，虽然并没有出现在画面中，但是通过这些仆人的形象，侧面衬托出了主人闲逸的贵族生活。房屋的描绘运用了传统界画的手法，工整细致，一丝不苟。
春景图局部1
庄园后面是山，山的画法明显取自李唐的斧劈皴。山势相连，由近及远，远山沉浸在春色暮霭之中。偶尔中段有林木生长，做远近过渡关系。画面左右各有成片的林木形成左右对应。近山和远山又作虚实对应。主人和仆人又构成一层对应关系。用笔上同样也采用了粗细的对比。使得整个画面充满了强烈的对比与观照。
虽然画家在一些线条上仍旧表现得非常硬朗，但是并不给人以过分的强硬的视觉效果。在用墨用色上显然考虑到了春天所怀有是湿润感。我们看到的水岸以及远山迷蒙的山岚，春天的湿润感所滋生出来的生机勃勃，在画面中处处洋溢着。
春景图局部2
2.《夏景图》
李松年《四景山水图》夏景图
夏景图中，描绘主人端坐凉亭远眺湖光山景的情景。画面左边由山石构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形，山石同时也遮挡了庄园的大部分，让观者只通过露出的一角来看整个庄园。而仅仅是庄园一角，便让人觉得庄园之大。
凉亭中间，主人坐在椅子上，面容平和地远眺前方的湖光山景。仕女站立其右侧，一身浅绿色的衣裳为炎热夏日带去一抹清凉。整个凉亭被树荫遮蔽，仿佛有湖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凉亭前方左右各有几块观赏石，石旁有花树，正盛开着朵朵醉人的花朵。观赏石两旁的花树姿态各异，与石共同构成一幅独特的《花石图》。中间有桥通往延伸至湖面的观水台。岸边水中，画有荷叶，或浓或淡。远山逶迤，向着天边而去。整个画面呈现出左近右远的视觉效果。
凉亭庄园的建筑部分均采用界画手法来表现。和春景图一样，显然画家已经具备了很高的界画技巧。庄园中之间主仆二人，再也看不到其他仆人的身影。在春景图中，人物多达六人，而夏景图中则只有两人。我想，这大概也是进一步突出清凉之意。我们在夏天的时候往往也会有这样的感受，人多的地方反倒觉得燥热，人少则显得更加清凉。画面中的雅士，大概也是不想被人打扰，也不愿意感觉到人多带来的燥热，所以将仆人都遣去别的地方了，只留下一仕女伺候着。
夏景图局部1
夏景图局部2
3.《秋景图》
刘松年《四景山水图》秋景图
秋景图中，描绘主人在秋日端居中堂观书的情景。这幅画面中所呈现的内容和春景中的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是角度有所不同。我们在冬景图中也大致可以看到这种相似性。由此判断，刘松年是对景创作了这四幅作品。
该幅图的中心放在了右边。画庄园的一角，几间房屋被林木和山石环绕其中。主人端坐在一间中堂内，面前是书案，书案正对着庭院。主人正扭头看着左侧屋外的景色发沉思。前面桥头便，一仆人正隔着栏杆俯身从湖水中取水。右侧的山石一层层叠成一座山，红叶盛开期间，最高处两棵树向外侧生长，此刻落叶正纷飞。表明此刻是深秋时节。
庭院外湖面上有水鸟两只，正在湖面上展翅飞过。右侧一条小路，右侧连接木桥通往庄园。虽然也有树木，但是此刻的两棵树给人以气氛萧疏之感，预示着冬天即将来临。小路的用笔依旧给人以水润之感。临水而成的路，无论季节轮转，水润感是少不了的。画面上方的远山，由左至右，由近至远。近处的山石依稀可见山石皴法以及山中林木，渐至远处，山峦便是山影。几条淡淡的线条勾勒出秋日远山的荒疏气氛。
秋景图局部1
秋景图局部2
4.《冬景图》
刘松年《四景山水图》冬景图
此幅冬景图中，并不是如同北方的冬天那般荒冷不见草木。在画面中，三株树依旧长有浓密的树叶。这种四季常青的书在南方较为常见。松针树叶不易散发水分，故而可以抵御冬天的寒冷。积雪覆盖着庄园的路面以及庄园外的路面。主人撑着伞骑着马，在随从的牵引下出门赏雪。
远山此刻已经是雪白一片，只有零星几棵树说明这里是一座山，而不是雪白天空中的一部分。看水面的水纹可知湖面并未像北方那样冻成厚厚的冰块。画面左角处，竹叶被覆盖的雪压着略微弯曲。一名侍女正掀开门帘探身看着外面的雪景。屋后的几棵树此刻已经是光秃秃的，只有树干在雪中寂静等待着春天的来临。
虽然是冬景，但是在这幅图中我们在雪中看到的却是另一番季节的景象，除了偶见即可光秃秃的树干和积雪昭示着此刻是冬天之外，其他之处仍旧给人以生机勃勃的鲜活感。特别是中间几棵高大的松针树，成为了画面的中心和主角。艺术家以这几棵常青的松针树来表明此刻临安城内文人雅士们内心中的几分渴望。
冬景图局部1
冬景图局部2
二、四季如诗，庄园为牢
刘松年的《四景山水图》中的四幅作品都是描绘西湖边贵族生活的闲逸生活。这四幅作品中皆围绕着庄园。庄园为当时贵族阶层的生活空间，在这里刘松年可谓是表现得恰如其分。但是，刘松年显然并不是只为表现这种贵族生活而作此卷。
画面中的庄园如同一个封闭的世界，虽然安逸，但是和外面的世界却是割裂的。庄园的围栏，以及湖水，隔开了庄园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贵族们安乐于此，享受着所谓的繁荣与安逸。至于外面的世界，外面所看到的远山，则是掩映在山岚之中。
作为宫廷画家的刘松年，也是一位爱国艺术家。他的作品《便桥会盟图》便是希望南宋朝廷效法唐太宗战突厥一样去对抗金人收复失去的河山。他还画有《中兴四将图》，赞颂刘光世、韩世忠、张俊、岳飞的伟大功绩，其意不言而喻。
而彼时的临安城内，一派歌舞升平，虽为宫廷画家，却也对此心存不满。余读此卷，并未感受到太多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与闲逸，反倒是艺术家隐藏在画面背后的几分不满与讽刺。画面中的主人，代表着当时的贵族，他们或踏青，或出门赏雪，或居坐中堂发呆，或端坐凉亭纳凉，斗志消磨，不言而喻。即便是秋日图中面对书案，也只不过是在发呆罢了，书成了清凉秋日的摆设。
这卷作品就技法上来说，并未走出五代以及北宋大师们所建立的程式。但是，由于刘松年所生活的时代不同于以往，故而其作品中的气理则不同于前人。江南的山水在这里被塑造成了庄园内的一景一物，而不再是前人笔下一派自然天真烂漫的景象。虽然江南的园林造景实力不俗（这幅作品也为后世园林工造提供了一手材料），但是人造的繁华毕竟只能是昙花一现，唯有自然的才是永恒不谢。刘松年藉由此卷为人们呈现的绝不是所谓的江南贵族的生活情调，而是一种荒废的没有追求的颓废生活。
庄园在这里不是可供人起居饮食的休息之所，而是一个囚禁人灵魂与身体的牢笼。在这个大牢笼里，贵族们安于现状，乐在自己的逍遥中。全然忘记了庄园外面的世界所发生的变化和人们正在经历着的苦难。
三、“绝品”刘松年的叹息
刘松年被誉为画院人中“绝品”，我想，这不仅是指针对他的绘画作品来说的，亦有为人精神上的指示。作为一位画坛多面手，刘松年虽出生在南宋，但是由于家学的缘故，其早年也接受到了祖父以及父亲强烈的爱国主义教育。对于中兴四将的爱慕，让他作《中兴四将图》以表敬仰之情。同时，也关注民间疾苦，作有大量反应民间生活的画作。
刘松年《中兴四将图》
大概是《中兴四将图》太有名了，以至于后人，特别是今人在不见刘松年跟多其他作品的情形下，误以为刘松年山水不见长。事实上，作为宫廷画家的刘松年，山水画一直是其学画之本。从一些流传下来的后人的诗作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刘松年的山水作品深受后世喜爱。元人邓文原题有“绿柳疏花绕舍栽，长松灌木覆亭台。云峦倒影水天夐，蒲苇有声山雨来。”明代祝允明题有“暗门终日痼烟霞，写得东南处处佳。湖上烟波志和宅，山阴风雪戴逵家。”明代张宁题有“春色催人不耐閒，危桥曲涧远跻攀。却嫌昨夜东风雨，漂得桃花满钓湾。”又有明代止庵法师题有“杳无鸡犬有人家，夹水山高路不赊。刘阮别来频甲子，年年春雨送桃花。”
只可惜，许多作品只能鉴于文字记载，而不见真迹。这对于今人了解这位南宋四家之一的刘松年充满了挑战，同时也造成了一定的偏离。余读《四景山水图》，读到的是繁华背后的落寞，读到的是美景背后的荒凉，读到的是平和之外的不安。《四景山水》终究是山水小景，表现的也终究只是杭州西湖边的美丽景致。但艺术家却试图藉由在此物象来作一声长叹。
刘松年《秋窗读书图》
刘松年《山馆读书图》
刘送年《四景山水图》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