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49章）

第49章  秋日书法  春日对弈

对王维和璎珞来说，重阳节是个特殊的日子。一眨眼，他们在一起整整五年了。

巧的是，726年的重阳节，他们刚好回到了蒲州。这是他们自721年离开蒲州后第一次重返蒲州。

九月的天空格外清朗。远处，枫叶漫山，秋菊遍地，一片层林尽染的旖旎秋色；近处，叫卖茱萸和菊花酒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时有打扮俏丽的妙龄女子在蒲州街头的红叶黄花间翩然来往，为这片秋色增添了数分明媚。

不过，在王夫人看来，再也没有其他女子能比自己的儿媳和孙女更好看的了。

当王维带着落落大方的璎珞和粉嘟嘟的莲儿，齐齐向母亲行叩拜礼时，王夫人高兴得久久合不拢嘴，连连赞叹，世人说的郎才女貌、娇妻爱女，就是这般美好的模样。

“阿娘，孩儿回来了。”

“阿家，儿媳回来了。”

“孩儿不孝，这么多年未曾在母亲膝前尽孝，母亲怎么怪罪都不为过，孩儿向您赔罪了。”王维双膝跪地，向母亲深深行了一礼。

“傻孩子，尽说傻话不是？好男儿志在四方，你们成家立业了，阿娘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岂有怪罪之理？”王夫人一手扶起王维，一手扶起璎珞，看着福嫂手中牵着的莲儿，打心眼里高兴。

“阿娘，夏卿今年春天被授予侍御史了，他可来信向您报喜？”王缙自723年科举及第后，在官场一直谨小慎微，今年春天被顺利擢升为侍御史，在御史大夫手下行事。

“夏卿来信了，并把你三弟、四弟、五弟都接去长安了，说是把他们带在身边，可以多读些书，多长些见识。”王夫人手捻佛珠笑道。

“难为夏卿了，我这个当大哥的，自愧不如呐。”王维搀扶母亲落座，自己和璎珞也在母亲身侧落座。

“你们都是孝顺孩子，你托人带来的那些佛经，阿娘很是喜欢。对了，摩诘，璎珞，阿娘有桩喜事要告诉你们，小妹的亲事上个月也定下了，明年春天就行过门大礼，到时少不得有一番热闹。”

小妹比王维小八岁，父亲去世那年，王维九岁，小妹尚在襁褓之中。如今，小妹已经18岁，早已到了该出阁的年纪。想到这些年来母亲独自一人将他们兄妹六人抚养成人，王维心中顿时一热，握住母亲的手道：“阿娘，这些年来，您辛苦了。”

“阿家，小妹出阁时，我这个当大嫂的定好好帮小妹打理一番，将小妹风风光光地嫁过去，请阿家放宽心。”璎珞走到王夫人跟前，蹲下身子，替她轻轻捶起腿来。

“好，好，有你们在，阿娘自然可以宽心了。”王夫人身子往后靠了靠，心满意足地看着王维和璎珞。

和在崔府一样，看到辛劳一生的母亲，王维原本想提的辞官归隐一事，便又堵在了心头，决定暂时不提。

这晚，当他和璎珞独处一室时，不由问璎珞：“璎珞，我这样做，是不是欺心？”

“不，这不是欺心，而是你的一份孝心。阿家操劳一生，希望儿女们平安顺遂。你不说，也是不想让阿家为咱们忧心。”

“是的，咱们在蒲州小住一段时日，再另谋他处作为栖身之地，可好？”

“好，在哪里栖身并不打紧，打紧的是做你喜欢的事、想做的事。我记得你曾说过，你要像南朝画家宗炳那样，漫游天下山川，将所见所喜之景，绘成丹青，写成论著。待咱们安顿下来后，你安心泼墨挥毫、著书立说，我为你铺纸研墨、红袖添香，可好？”

看着璎珞明眸善睐的笑颜，王维心里仿佛被一阵春风吹过，久久凝视着她的眸子，动情道：“璎珞，让你跟着我漂泊，对不住。”

一阵夜风从半开的窗户里钻了进来，吹在璎珞身上，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王维快步走到窗前，取下撑子，合上窗棂，将她发凉的手指裹在自己掌心，移到唇边呵了口气，一脸疼惜道：“天一日日凉了，你该多穿些才好。”

璎珞乖乖点了点头，从王维掌中轻轻抽出手来，抚上他的两鬓，柔声道：“多少人终其一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做什么，只是浑浑噩噩活着罢了。若能在有生之年明白自己喜欢什么，想做什么，是何其幸运之事。所以，哪有什么'对不住’，我欢喜还来不及呢！”

璎珞脸上的欢喜有种难以言说的感染力，王维也不禁扬眉而笑，低头在璎珞唇上落下一个辗转的吻。良久之后，他抬起头来，在璎珞耳畔低声吟道：“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璎珞伏在王维胸口，静静听他吟诵这段出自庄子《大宗师》的话，心中是满满的安宁和喜乐。

庄子笔下的高人，不正是王维向往的么？他的内心忘掉了周围的一切，他的容颜质朴端严，既冷肃得像秋天，又温暖得像春天，高兴也好，愤怒也罢，都像四时更替那样自然无饰，和天地万物合宜相称，没有人知道他内心的真谛……

这，不就是道法自然的无我之境了么？

正当璎珞神思千里时，王维拿过榻上的披风，轻轻拢在璎珞身上：“璎珞，你手脚素来怕冷，如今还未入冬，手脚便已这般冰凉了，看来倒要多吃些温补的膳食才好。”

璎珞垂眸一笑，还好还好，她的摩诘并非不食人间烟火，这样的境界，刚刚好。

在蒲州小住几日后，王维原本想带璎珞一起去宜寿看望綦毋潜，但一则天一日日冷了，璎珞路上只怕不耐风寒，二则璎珞也想多些时间陪陪阿家，王维便只身前往。

十多天后，当王维从宜寿看望綦毋潜归来后，欣喜地告诉了璎珞他的打算。

“綦毋兄如今在宜寿担任县尉，他说，但凡想干事的县令，身边都需要几个得力的幕僚。你还记得咱们在洛阳偶遇的房兄么？他如今在卢氏县担任县令，那日分别时，一再邀我到卢氏县担任幕友，助他一臂之力。”

王维显然很是兴奋，喝了一口璎珞递来的热茶，继续说了下去：“幕友和官吏不同，并非由朝廷任命，只需为县令出谋划策，无需操持具体公务，比官吏更自由洒脱。将来房兄离开卢氏县了，我也可以离开。而且，卢氏县离洛阳不远，风土人情也很相宜，你觉得如何？”

“房兄和你一见如故，想来自是同道中人。只要你喜欢，我自然也喜欢。”看着王维微微扬起的剑眉，璎珞仿佛听到了王维内心喜悦的声音。

第二天，王维便给房琯修书一封，表达了愿意到他手下担任幕僚的想法。没几天，房琯的回信便到了。信中，他热情洋溢地欢迎王维携家人速速前往，他会立即安排好一切。信末，他饱含真情地写道：“贤弟不嫌地远职卑，愿意前来助愚兄一臂之力，此乃愚兄之幸，更是卢氏县千万百姓之福。愚兄感念在心，恭候贤弟携家人早日到来。”

“璎珞，到卢氏县安顿好后，我就把心中所学一一落笔成文，请娘子为我铺纸研墨可好？”

“好！妾身愿意效劳。”璎珞抿嘴一笑，和王维一起看着房琯的来信，不由对卢氏县的全新生活充满了向往。

726年深秋，王维、璎珞带着莲儿、福嫂、小蝶，辞别母亲，前往卢氏县城。房琯早已为王维收拾出一处清净雅致的宅子，恭候王维一家到来。

宅子坐落在卢氏县城东边的淇上，这里桑榆遍地，鸟语花香，让人见之忘俗，心旷神怡。宅子是一个两进的院落，三间两架正房，白墙黑瓦，不事雕琢。庭院中有两棵一抱多粗的大树，几乎遮住了小半个院子。树下有两块奇石，颇有风雅天成之意。墙角有一口古井，井水清澈照人。想来那个让武陵人念念不忘的桃花源，也不过如此吧。

“摩诘，弟妹，如若你们不嫌粗鄙，便在此将就住下吧。若是还需添置些什么，你们只管遣人告我，我立即着人采买齐全。”房琯声如洪钟，笑声朗朗道。

“多谢房兄费心安排，小弟安顿好后，便携拙荆去府上叨扰兄嫂。”王维对这个新家很是满意，抱拳笑道。

“贤弟不必见外。你们一路舟车劳顿，为兄今日便不多加打扰了，改日咱们把酒言欢，喝个痛快。”

目送房琯离去后，王维漫步庭院，院中的两棵大树，一棵是松树，一棵是银杏。在碧蓝的天空下，松树枝干虬劲，苍翠挺拔，像是英姿飒爽的将军，银杏则比松树柔美了许多，像是妩媚多情的佳人，透着黄澄澄的光芒。

当然，真正的佳人是璎珞。阳光透过银杏树叶，洒在璎珞丁香色满地绣银丝菊的缎面披风上，犹如洒上了点点碎金，王维不觉看得怔了。

“阿爷，这颗大树几岁了呀？是莲儿大？还是它大呢？”看王维对着两棵大树发呆，莲儿好奇地挣脱福嫂的怀抱，跑到松树下，张开双臂，试图抱住松树。

“当然是松树比你大咯。你瞧，你的小手已经用力张开了，却还是抱不住它，因为它已经在这里活了很多很多年了。还有那棵银杏树……”王维蹲下身子，揽过莲儿，耐心地教她认哪是松树，哪是银杏。

“为什么人会死？树不会死呢？”莲儿从小早慧，脑袋里似乎有问不完的问题。

“莲儿，阿爷累了，让阿爷先歇会儿，今后，阿爷有很多很多时间，可以慢慢告诉你哦。”璎珞笑着走了过来，牵起莲儿的小手，看着王维道，“摩诘，等过了年，莲儿就五岁了，你不妨教她认些字，读些书。”

王维一手揽过璎珞，一手抱起莲儿，指着松树笑道：“好，阿爷愿将平生所学，好好教给莲儿。只是莲儿，你需记得，和学问相比，为人更是要紧。孔夫子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松树是岁寒三友，它身上有一种坚韧的力量，耐得住困苦，受得住煎熬。莲儿，咱们该向松树学习为人处世的道理，你说是不？”

璎珞看了一眼王维，目光里是由衷的赞赏，又低头看了一眼莲儿：“莲儿，从今往后，你跟着阿爷读书认字，打熬筋骨，成为一个像松树一样正直、坚强的人，好不好？”

“阿娘，莲儿已经认得很多很多字了，莲儿还会背诵经文呢！”听璎珞提到认字读书，莲儿圆滚滚的眼睛顿时一亮，奶声奶气道，“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听莲儿奶声奶气地背诵《心经》，王维和璎珞不禁相视而笑，莲儿在蒲州跟着祖母读佛经，不知不觉竟记住了这样一长篇。

“莲儿果然好记性！如此说来，阿爷该多教你一些诗文才好，今日先教你一首关于松树的诗，可好？”

“好！”莲儿抬起下巴，响亮地应了一声。

王维朗声吟了起来：“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怆，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莲儿兴致勃勃地跟着念了起来，小脸蛋上是无比的认真。

王维和璎珞牵着莲儿步入书房，书房内整洁雅致，案几书柜，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似乎只等着主人入住，便可各显身手了。

“莲儿，阿爷写得一手好字，你要好好学哦。”

“哈哈，莲儿，你是要好好学，争取把你阿娘比下去。”

看着眼前的娇妻爱女，王维眼里满是笑意。这样的日子，不正是他一心向往的么？

清闲的时光容易过。727年春天，似乎来的比往年更早些。

一过三月，淇上长堤上的垂柳便吐出一粒粒嫩芽，不出几日，堤上便绿叶成荫。家家户户房前屋后栽种的桃花，在暖和的春风中渐次盛开，如霞绽放。

因王维小妹出嫁，王维带璎珞、莲儿赶回蒲州，将小妹风风光光嫁为人妇，心头最后一桩心事便也了了。小妹成亲后，王缙接母亲到长安小住，王维他们便返回了卢氏县。

这日，在繁花似锦、云蒸霞蔚的花树底下，王维和璎珞正在优哉游哉地对弈。

王维穿了一件家常的月白色澜衫，璎珞穿了一席丁香色素面交领短襦，下配月白色六幅绫裙，和王维的月白色澜衫很是登对。璎珞本就皮肤白皙，在这身清丽淡雅的衣衫衬托下，愈发显得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用王维的话说，就是“唇不点而红，眉不描而翠”。

棋盘这边，王维端起茶盏，悠然喝了一口，看着棋盘笑而不语。斑驳的阳光从花树缝隙漏下，在他脸上晃晃悠悠，愈发显得他脸上的笑容温润之极。

棋盘那边，璎珞托着香腮，眉头微皱，犹豫半晌后，才小心翼翼地落下手中的白子。

不料，白子刚一落下，王维却摇了摇头，嘴角含笑道：“娘子可是落子无悔？”

璎珞闻言，又细细看了一眼棋局，点头道：“自然无悔。”

王维哈哈一笑：“既然如此，就莫怪为夫手下不肯留情了。你看，为夫若在此处促上一子，娘子可还有半分胜算？”

璎珞一怔，再细细看了看，才恍然大悟，正想收回白子，但想到方才已信誓旦旦说了“自然无悔”，不由又是懊恼又是不甘，眉心紧紧皱在了一起。

王维笑着伸手抚上璎珞眉心，一脸宠溺道：“无妨，娘子再换一手便是。”

璎珞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长长叹了口气：“即便我执白先行，即便我再换一手，还是过不了中盘。唉，这世上最无趣之事，就是'明知不可而为之’，妾身甘拜下风了。”

“哦，那娘子倒是说说看，这世上最有趣之事，又是什么？”王维话题一转，目光凝在璎珞脸上，嘴角带着一抹促狭的笑意，似乎能一直看进璎珞心里。

璎珞耳后顿时“腾”的一热，脸颊上飞起一片红晕，佯怒道：“你想到哪里去了？”

看着璎珞眼波流转、又羞又急的样子，王维嘴角笑意更深。他们成亲已经六年了，但璎珞却依然如新婚时那样，时不时就被他逗得脸红，也正因为如此，他愈发喜欢逗她。

他放下手中棋子，起身走到她身后，在她耳畔低声笑道：“娘子明鉴，为夫可啥都没说，啥都没做，正洗耳恭听娘子高见呢。”

璎珞抬头，只见他明显上扬的嘴角划出一个温暖的弧度，微微眯起的眼睛里闪动着戏谑的光芒，正思忖该说什么才好时，一阵温暖的呼吸扑面而来，一息之间，他温暖的唇便在她眉心处稳稳地落了下来。

她心中一片柔软，顺势靠在他宽阔的怀中，懒懒地闭上了双眸，一抹笑意久久停留在她唇边。

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了，却仿佛就像刚认识时那样，对他的目光没有丝毫抵抗力。他的目光似乎有种魔力，只需在她身上轻轻一凝，便能撩拨起她心底最柔软、最细腻的感情。看来，这辈子，她是被他吃定了。

“娘子，今日咱们还战么？”王维轻抚璎珞后背，柔声问道。

“嗯？什么？”璎珞心中一怔，待明白他说的“战”是指对弈而不是她以为的那件事，不由自嘲地笑了。自己这是怎么了，脑子里总是想岔了……

不待璎珞回答，王维便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走到棋盘边，将棋子一颗颗拣回棋盒。黑白棋子碰撞在一起时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叮咚声，此起彼伏，恰如他谱写的曲子，悦耳动听。

璎珞不由自嘲地笑了笑，挽起袖袍，和王维一起收拾棋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