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平思微:美丽的坚守(三)

美丽的坚守(三)

作者:七平思微

不知是我的记忆灿烂了母亲,还是母亲灿烂了我的记忆;也不知是我的记忆丰盈了母亲,还是母亲丰盈了我的记忆。反正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了,就难以关上了。

母亲一生都喜欢用她那简单而独特的方式亲自护卫我们,不管我们哪个生病了,一般情况下母亲是反对我们打针吃药的,更别说住院动手术了。

二姐痔疮迸发喷血不止,住进县城医院准备手术。母亲得到消息,马上坐车进城,硬生生把二姐带回家,用她的方法止血、治疗、调理。竟然不但治好了二姐的痔疮,还把她养得红红润润的送回家。现在几十年过去了,二姐这病再也没发过。

六姐阑尾炎发作,也住进医院准备手术,母亲得到消息,还是赶到医院,强行将六姐带回家,一脸盆一脸盆的马齿苋伺候着,竟然也被她治好了……

“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别人家的月亮更圆”。虽然母亲一次次治好了我们,偏偏我们那时候一个个也像母亲一样固执,只相信现代医学,轻易不相信母亲。每次都得母亲生气后,强拉硬拽地逼着我们,才勉强接受她的治疗。

母亲不管我们的态度,固执地坚持着,她自己一生都没进过医院,所有的头疼脑热、手酸脚痛都自己解决。

美丽在坚守中绽放,奇迹有时也在坚守中发生。不知母亲是越活越固执,还是越活越自信。晚年的母亲坚决要求住敬老院,经营她那个小花园,享受心中的宁静,决不肯依附我们姐妹中任何一个。让人想不到的是,就在那儿,暮年的母亲竟然用她简单的方法治好了一个花季少女的疯病。

那是母亲去敬老院的第五年,一个夏季的周末,我去看母亲,正在房间闲聊,听到一阵喧哗声。我们出门一看,原来隔壁房间送来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有不少老人正围着她,有的摇头叹息着,有的扯着嗓子试图跟她说话,有的把自己刚听到的只言半语经过自己的想象再添油加醋地转述给后来者听。

姑娘坐在那儿,自始至终根雕木塑般纹丝不动,不言语没表情。

我和母亲挤进人群,细细端详那姑娘,见她容貌挺清秀的,只是脸色灰暗,眼睛空洞无神,一头柔顺的长发散乱地披着,沾满了碎叶、稻草。

一打听才知道这姑娘是个孤儿,前不久疯了,是村干部刚送过来的。这姑娘命苦,不到十岁父母双亡,村里的人看她聪明伶俐,可怜她没爹没娘,帮她申请了困难补助供她读书,又自发地轮流照顾她的吃喝起居。

小姑娘自己乖巧勤快,放学回家就帮着洗衣做饭干农活,初中毕业自己不读高中,跟着乡亲外出打工。前两年挺好的,过年回家还买了礼物送给各家。后来不知怎么的疯了,工厂送回原籍。村里人同情她,但农村人,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谁有时间照顾一个疯姑娘呢?

村里经过讨论,决定出钱送到敬老院来帮忙照看。村干部再三强调,这姑娘多数时候就是傻傻地坐着,疯病发作时也只是大哭大笑,撕扯衣物,有时会躺在地上打滚,但从不伤人,要敬老院放心接受。

正在大家闲聊之际,那姑娘突然跳下床,紧张地东张西望,然后瞪大惊恐的眼睛,大叫:“天崩啦——天崩啦——”,然后就哇哇大哭,双手对着空中挥舞,接着拼命撕扯自己的头发。过了一会儿,又像个泄气的皮球,直挺挺躺地上,眼睛瞪得像铜铃,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

母亲走过去蹲下身子,牵着姑娘的手轻轻摩挲着说:“孩子,别怕,到这儿就到家了。”

我有点担心,忙走过去想拉开母亲。母亲明白我的意思,摆摆手说:“没事,这孩子安静着呢!”说着双手去扶那姑娘。说也奇怪,姑娘慢慢垂下了眼睑,自己一咕噜爬起来坐到床上去,又恢复了来时木然痴呆的样子。

旁边的院长开腔了:“婆婆,你有耐心又懂点医,这姑娘就你帮忙照看着,到时算点工钱给你。”

我想母亲年迈身体也不好,刚要开口反对。母亲却很快接过院长的话头:“好呀,这姑娘跟我有缘,我第一眼就喜欢她,就交给我吧。工钱不要哦,我吃公家的喝公家的,感谢还来不及,做这点小事,哪能要钱呢?”

我一直不理解,母亲饱受时代变革之苦,却从没听见她抱怨过社会。有一次去看她,见她在自己的小花园边浇水边唱歌:“好一个共产党,好一个共产党,一心为民,我愿她地久又天长……”

我奇怪地问她:“娘,你这唱什么歌呀?”

母亲看见我,高兴地说:“前几天院长教我们唱《好一朵茉莉花》,我唱熟了就给它换换歌词唱。你觉得我换的咋样?”

我不解地问:“你的父兄解放初都被枪毙了,你自己又吃了那么多苦,就真的一点也不怨恨?”

母亲竟然平静地说:“几十年过去了,有什么可怨恨的呢?改朝换代的事本来就很正常,再说共产党确实不错,现在人人都可以吃饱饭,连我这样的人都可以安享晚年了。”

母亲文化不高,看问题却这般透彻,她看到的是社会的发展时代的进步。

一个月后放暑假,我和外甥驱车再去看母亲。到敬老院时快十一点了,母亲竟然不在房间,想起隔壁那个疯姑娘,我忙过去瞧瞧。母亲没在,只有那姑娘静静地坐在床上,我进去时她竟然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去继续摆弄衣角。

房间的桌子上放着母亲的果盘,里面摆放着几个苹果、几根香蕉。

我和外甥来到母亲屋后的树林里,每次来这儿总能找到她。果然,母亲又在那儿忙碌,只是这回不是在种花种菜,而是在挖树根。

太阳热辣辣地烤着大地。母亲在一棵树荫下挥动着锄头,细一看她竟然打着赤脚,手上脚上暴露的青筋比旁边她挖的树根还粗,满头满身都是汗,银白的头发在风中飘飞着,额前的白发被汗水浸湿了,粘在脸上一缕一缕的。

我心疼地叫了一声:“娘,你在干嘛呢?”

母亲抬头笑了笑,说:“我在挖黄楝树的根。”

“你挖树根干嘛啊?”外甥奇怪地问。

“是呀,大热天的,你也不到房子里面凉快凉快,跑到这来瞎忙!”

母亲说:“我可不是瞎忙。我挖些黄楝树根配草药煎给那姑娘吃,我得努力把她的病治好。”

“啊,你不就是照顾她吃喝吗?还帮她治疯病?”我大吃一惊。

一旁的外甥也说:“外婆,你治个头疼脑热的还行,疯病你也敢治?小心治出个好歹来,他们村里的人来找你,吃不了兜着走!”

“你放心,他们村里来人了,看这姑娘好些,跟院长说要我放心治。哎,可怜的孩子,没个亲人,就这么疯下去,以后怎么办?我试试看吧,反正这些草药树根也吃不坏她。”

“我治了快一个月了,感觉她的疯病好多啦。现在她就是傻傻地坐着,也没见过她大哭大笑撕扯东西。”母亲越说越兴奋,老脸通红,“你们还别不信,呆会儿回去看看,她现在认得我了咧!每次我进去,她就抬头对着我笑,她知道我喜欢她,对她好。黄楝树根可以解毒利湿。我琢磨,这姑娘年纪轻轻也没什么大病,可能就是在外面受什么刺激啦,一口痰闷在心上。我试着给她去湿化瘀,清热解毒……”

母亲叨叨叨不停地说着那姑娘的事,我和外甥只能耐心听着。

外甥边听边帮母亲挖树根,一会儿就挖了一篮子,母亲说:“够了,够了,有这些足够了。”

回去后,我们又去看那姑娘,她抬起头来看看母亲,真的笑了,而且笑容那么灿烂。

我也笑了,对母亲说:“娘,真有你的!反正你认准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以后随你怎么搞吧。院长不管,我们也管不了你噢!”

母亲笑着说:“那是。”

三个月后,听说那姑娘的病竟然彻底好了。回村后再也没出去打工,就在镇上的一个饭店工作。后来听说结婚了。过了一年又听说生了个胖小子,还隔三差五地带儿子来看母亲……每次去看母亲,母亲都喜欢叨叨她的事。

现在母亲驾鹤西去多年了,我却常常想起:炎炎的夏日,母亲那把永不停歇的蒲扇;寒冷的冬夜里,母亲那温暖的胳肢窝;我们脚崴伤时,母亲为我们嚼碎药的面容;我们感冒时,母亲泡上自制菊花茶的香味……

母亲就是这样,经受了很多,留下的更多,终其一生,她都在坚持着自己,惠泽着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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