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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此两句是孟氏指出千圣学诀。吾人用功,不在远求,只在此处寻头脑便得。若不能向心上做工夫,徒在事物上寻讨、气魄上支撑、才识上用事,到底不成真种子。故孟子只归到心内,曰存心、曰求放心,存即所以不放也。
归到心内,非是要人遗却世务。存心功夫,正在世务内做出。遗却世务,便是异学,不惟无可信人,且当群起而攻之。吾人为学,焉肯类是!所谓归到心上者,乃是以心为主,事事物物、行行止止,无不长存此心。譬之串子穿钱,一络索俱在手中,故曰一以贯之也。自圣学不讲,大道不明,人都即事作心,其下焉者无论,即上焉者,亦拘于格套,往往做一、二好事善行,便以为尽境。不知好事善行固是圣功,然其所以好,所以善处,须归自心。反复揣度,看他从何处起,从何处出,便知本心所在!昔象山先生与杨慈湖论本心,慈湖不识。一日,因慈湖断扇讼,因谓之曰:适见断扇讼,是者知其为是,非者知其为非,即敬仲本心。慈湖言下大悟。可见为学不识本心终非善学,所谓行不著,习不察,其弊若此。
故吾人今日为学,先要体认本心,认得明白,然后可以下手。今人无不自言有心,其实不知心在何处,他只将憧憧往来当做心,殊不知此皆一切纷扰,一切缘感,一切意念,若教他除去此等,别认出一个真心来,他便莫知所措。夫天下有一名,必有一实,今既名为心,自有所以为心在,何得以纷扰、缘感、意念竟当做心!会须体验寻讨,识出心来,方许有些进步。天下万物皆有形迹,惟心不可以形迹求,无声无臭,空空荡荡,向何处下手!会须悟出原故,养出端倪,方见人世间有如此大事。
凡平日发谋出虑,无不是心,然皆是心之运用,不是真体。直是一点灵明,乃为真心。这点灵明,寂而长照,照而长寂,不落色相,不落声尘,何处认他!此处言语文字用不着,拟议思维亦用不着,惟宜默自会悟,自有见时。
其法,初于无事时,正襟危坐,不偏不倚,将两目向里视定,一意不走,自觉心中灵灵醒醒,上头全无一物,却又似长有一物,不能忘记一般,此处正是真心,不用更觅心在何处!先儒讲求放心三字,谓求的即是心,才求,既是放心已收,可谓透彻了当,亦可作千古入手要诀,勿得误过。
静坐时,将神内敛,将目内视,中间必是纷纭起伏,意念不停,此却何以扫除?然亦不必管他。盖这些意念,都是平日伪妄,如何能一时扫净!才去一念,又生一念,东灭西生,何时能已!只要见个真心,真心见时,群妄自息。譬如真主人在堂,豪奴悍婢,岂敢妄肆奸欺!果若有志求心,岂真无可见心哉!
静坐时,觑定此处,须要看前一念过去,后一念未来,这个过去未来之间,是名无念,却向此一眼认定,再莫放他,便是真心所在,求即求此,存即存此,养即养此,学问即学问此。
前念已过,后念未生,此处不睹不闻,无声无臭,便是心,便是性,便是命,便是天。所谓孔颜乐处,千古不传之邈绪也,但不可错认。盖静坐中,不以空然荡然者为是,而以灵灵醒醒、知此空然荡然者为是。故昔人有以不睹不闻为本体,戒慎恐惧为功夫者,阳明谓:亦可以戒慎恐惧为体,不睹不闻为功夫。微哉斯言,亦可以识圣学之要也矣!
初存此心最难,十分著意方可,才一懈,便已驰去。故曰操则存,舍则亡。吾人识此,须发一大狠,照破前后,将这个念头提定,时刻莫忘。先儒所谓如龙养珠,如鸡伏卵,如领婴儿入市,一步一顾。又谓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他,一耳听着他,俱可谓善于形容。学者果克如此行持,即有透露时在,不论资禀好丑也。
初入功夫,虽是极力慎守,亦是易起易灭,此最要能接续为主。但一念来复,便用意操存一番,咬定牙关,立定脚跟,不使丝毫放失,心心相次,念念相续,时时振奋,刻刻保守,方有进益。
操存之初,能静不能动,此须用演习法。其法先坐定,内顾其心,将此点灵明提定,然后立起身来走走,亦只如是提定,将四目游望四处,或看物类,亦只如是提定;习听亦然,总是耳目肢体,照常运用,而心中只不少放,演习数日,乃知视听无碍于存心,而存心实有功于视听。然又苦不能思虑,才思虑,心又驰去,此亦须用演习一法。其法,或用文章一篇置前,先将心提定,后看文章。始之,以神方内敛,看物必格格难入,且勿管他,只将此心提定反复看,大要宁可文章混混,断不可一念不存。如此数日,自然渐渐熟。初能少看,渐能多看,初能仿佛大意,渐能深得义旨,纵心思叠用而灵明不昏,此炼心思运用之法!
功夫既久,心悟渐开,须于独坐时验之。其时上不知有天,下不知有地,外不见物,内不见我,空空旷旷,昭昭融融,是何光景?是何境地?乃是性体!乃是心斋坐忘时候!
这个光景固妙,然又不可一向贪著。若贪著,又是认光景为真体,名曰喜静厌动,依旧不是。须知静中无天无地无我无人,光景不重,只重一段灵明处。果于心灵中能长醒长照,无事时非寂,有事时非感,寂感一如,动静无二,是为得之。
心兼动静,亦合内外,孟子集义两字,实为万世成己成物之宗也。吾人果克勿助勿忘,以集其义,以养其气,则不动心之道在是。
心存既久,未免拘于向里,不知向里一著功夫,原是退藏于密一义。若泥定以为有在,又拘于狭小,不见性天广大。必定识得性天广大,方见道体全量。故象山云: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何等广大!何等久远!须要见出,方知吾人一点灵明,自有位天地,育万物气象,且以知吾人不是如此渺小的人。
凡人泥于眼前,不识天高地厚,岂知天地万物是个我。古人云:道通天地有形外。又云:万物静观皆自得。何等胸襟!何等眼界!然要非强为大言,道体实是如此,急宜著眼。
要识心量之大,先看天地之大。从吾身起,上至天顶,下至地底,东至日出,西至日入,南北亦然,这是天地以内,日月星辰所经之地,犹有穷尽、有方体,犹是有外。其日月星辰之外,似不可知,却有可会,只须从一理推去,推到无穷尽、无方体地位,然后其大无外之言可见。今人闻吾此语,未免诧异,然不如此理会,则太虚无穷之理,终不堪见,而语大莫载之说隐矣。
《中庸》言大曰莫载,言久曰无疆,其语自是横天极地,亘古亘今。后人眼孔小、心量窄,不复知有久大之学,岂知天地自大,古今自久,吾心与宇宙自无穷,宁有加损,特患其弗之思耳。天之生人,与人以百年之身,即与人以古今不息之心,徒为身计者,不能保全此心,百年终归于尽。能为心计者,未尝或遗其身,而万古长存神于天地之间,故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大人者,存其心之谓也。
吾人心存既久,形体渐忘,自然通天徹地,不隔不碍,始觉无物非性光景。然此不可拟议,功夫积久,自能朗彻。邵子云:无我,然后万物皆我。此是至言,亦是真诀。
《易》曰:原始返终,故知生死之说。夫生死之说,诚何如哉!夫子答季路曰:未知生,焉知死。生果何物?死果何物?吾人在世,惟此一点灵知。若无一点灵知,何异木石!昔人所谓有气的死人。由此看来,人之生,亏此一点灵知。有之,则观天地、察万物、塞上下、亘古今;无之,则虽肝胆毛发,骨肉爪指,亦不自有。然则心之系于人,为何如哉?由此看来,人之生,由心生也,人之死,心先死也,惟夫灵去于身而形乃死。圣贤养得此心常灵,不摇不动,则身虽死,而其所以为生者不死,故曰朝闻道,夕死可也。
吾人欲识此着,亦有悟入之方。孔子言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又曰有杀身以成仁。夫曰颠沛、曰杀身,则或死于刀锯,或死于水火,俱未得知。试设身思之,假若值此境地,何以成仁?何以必于是?其法须将此心持定不动,将此境一一剥落去,再将心四顾,然后知吾身虽颠沛以死,而吾之为吾自若,然后上视天仍如故也,下视地仍如故也,远观万物仍如故也。所少者吾耳目手足、身体发肤耳!然虽无目,而吾之视如故;虽无耳,而吾之听如故;虽无手足身体等件,而吾之心思运用如故。故曰成仁,仁者人也,谓真人也。
识透此妙,则知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之义矣。圣贤生则经纶天地,没则流行太虚,故曰知鬼知神之情状。
邵子谓一念不起,鬼神不知。盖鬼神无形无声,惟此一点灵知;吾人与鬼同处,亦止此一点灵知。吾人若无此身,则亦同鬼神耳!故鬼神之妙,全在能与人感通。起一念,动一意,无弗知之。惟不起处,则无可知耳。君子为学,不能藏密至此,终属浮浅。
学苟能于一念不起处用功,是谓先天之学,达之可以平治天下,穷之可以独成其身,生则以人道经世,死则可万劫长灵。昔吾亡友惺夫张子,谓通昼夜、达死生、历混沌,惟此一心也。不肖所述,此等皆是圣贤真实学问,非有过高语,虽不能至,心窃向往之。
吾人此身在天地间,原至微末,若小体是从,营营一生,何异犬马!若非有此著学问,岂不辜负一生!故曰人之异于禽兽几希。是故历代圣贤,罔弗兢兢业业:大禹惜寸阴,文王勤日昃,良有以耳。《易》称易简而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吾人出世一番,去圣贤久远,若不能自创自艾,到底沦没,悔无及矣!
此理论其究竟,大不可名,而其入端,不过易简存心焉尽之矣。所谓存心,则吾前数法备矣。至修身齐家、人伦日用之道,只要内不昧己,外不欺人,随时处中,自有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