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42章）

第42章 誓死护堤 送别知己

转眼间，就到了726年春天。

刚过三月，济州街头的杨柳便染上了丝丝新绿。梅桃杏李像约好了似的，次第盛开。在一片花香中，济州百姓纷纷脱下棉袍，换上春装。

正当王维想带璎珞、莲儿回老家探亲时，济州却发大水了！

自进入四月以来，济州的天空就像漏了一个大窟窿，天天滂沱大雨，且毫无停止的迹象。

加上此时黄河也已进入汛期，滔滔黄河水裹挟着泥沙顺流而下，很快就形成了淤积。随着黄河水位不断攀升，黄河沿岸的堤坝只好不断加高，有些地段的黄河水平面甚至高过了堤坝外的地面！

济州位于黄河下游，又是大雨，又是汛期，济州城北的黄河大堤也日益告急！一旦决堤，后果不堪设想！

济州水患危在旦夕，裴耀卿连日来不眠不休，日日带领济州僚属到黄河大堤视察水情，王维也在其中。

滔滔河水，浊浪翻腾，犹如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要拼命挣脱人为的羁绊和束缚，咆哮着，嘶吼着！大堤就像一条若有若有的线，仿佛随时都会被河水淹没！

暴雨倾盆如注，水位急速上升，黄河河堤内侧已出现小面积滑坡，如不及时抢修，就会出现大面积塌方！河堤就会从这里撕开缺口，济州城将瞬间被黄河淹没！

千钧一发之际，裴耀卿大声喊道：“马上派人火速赶往长安，向朝廷请求支援；组织全体官员和全城民众抢修大堤。抗洪护堤，保卫家园，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堤在我在，堤亡我亡！誓死保住大堤，保住济州城！”

在场官员和民众无不被裴耀卿的决心感动，纷纷摩拳擦掌，投入十万火急的抢修重任中。王维再次挑起重担，负责整个抗洪救灾物资的供应和调配。

为了方便济州官员在现场护堤抗洪，王维组织人手在大堤上支起了十几个大帐篷，让济州官员吃住都在坝上。

济州民众看到济州官员如此身先士卒、亲民爱民，也纷纷投入了这场艰苦卓绝的抗洪护堤斗争。全城壮年男丁纷纷冲在最危险的地方，妇孺老幼则负责送汤送饭，运送物资。

这样苦苦奋战了三天三夜，虽然出现了几次小的险情，但由于抢修及时，总算没有出现大的问题。

正当抗洪护堤如火如荼进行时，忽然有人来报，朝廷有圣旨到，请裴耀卿立即回府衙接旨。

“莫非朝廷已经知道济州险情了？”裴耀卿赶紧叮嘱王维全权处理护堤事宜，匆匆赶回府衙。

一个时辰后，裴耀卿又回到了堤坝上，继续指挥抢修堤坝。

掌灯时分，帐篷里四下无人，裴耀卿特地叫来王维，压低声音道：“摩诘，今日朝廷来旨，并非济州险情，而是……”

“裴大人……”看着裴耀卿布满血丝的眼睛，王维辨不出他脸上的情绪，“大人日夜为济州操劳，大人已经尽力了，若是朝廷……无论怎样，济州人民都会感念大人的。”

“摩诘，今日朝廷来旨，是让我即日出任宣州刺史。”裴耀卿心知王维误会了，直言相告道。

“宣州刺史？”已在堤坝上熬了几夜的王维，听到这一消息时，先是心中一怔，继而心头大喜，忙向裴耀卿抱拳道，“宣州是个好地方，大人在济州的所作所为，朝廷都看在眼里。此番擢升实至名归，我打心眼里为大人高兴！”

裴耀卿上前一步，紧紧握住王维的手，摇了摇头：“摩诘，眼下这局面，我怎能离开？你先替我保密，以免人心动摇。我会继续留在济州，直到济州脱离险情，我才会走。”连日的操劳让裴耀卿声音发哑，但他说话时的刚毅果断，依然深深震撼着王维。

王维心中激荡，眼角酸胀，好半晌才强压住心中的翻腾，向裴耀卿重重地点了点头：“裴大人，在下替济州百姓谢谢您！”

外面的雨似乎下得更急了，有人来报，不远处出现一大片塌方，情况万分危急！

王维一个箭步冲到帐篷外，向远方火把亮处遥遥看了一眼，转身对裴耀卿喊道：“裴大人，这里太危险了，请您赶快撤离，我马上带人去抢修！”

“不，我不走！堤在我在，堤亡我亡！”说着便翻身上马，冲入雨中。王维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也赶紧提缰挥鞭，向塌方方向策马而去。

塌方处已是一片混乱。在火把发出的微弱亮光中，王维看到塌方约有几丈长，且还在不断扩大。现场民众正往水里投放装满砂土的麻袋。可是，麻袋刚一扔入水中，就被肆虐的洪水不费吹灰之力地卷走了，怎么办？！

正当大家一筹莫展时，堤坝上突然响起了裴耀卿笃定洪亮的声音：“父老乡亲们，再苦再累，咱们都要挺住！咱们要用血肉之躯保住大堤，保住济州！请记住，堤在我在，堤亡我亡！我和济州共存亡！”

“保住大堤，保住济州！堤在我在，堤亡我亡！我和济州共存亡！”裴耀卿的破釜沉舟、视死如归迅速感染了在场每一个人，大家群情振奋，情绪高涨，也跟着齐声高呼起来。

这震耳欲聋的呼喊声划破夜空，响彻大堤，仿佛在向老天爷示威，在向黄河水示威，显示济州百姓人定胜天的决心和力量！

事不宜迟，王维赶紧兵分几路，派各官员各率领几百民众，轮流去附近搬运用铁丝网捆好的大石垛。每个石垛约一吨多重，大家统一喊口号，先将石垛推入水中，再将砂土袋抛到石垛上。这样一层石垛，一层砂土袋，依次填入黄河水中！

不知扔了多少石垛和砂土袋，奇迹终于出现了！石垛和砂土袋终于不再像先前那样瞬间就被洪水席卷而走，而是稳稳地镇在原地，守住了塌方处！

在场所有人都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大家的干劲更足了，继续不断往水中扔石垛和砂土袋！

这样整整奋战了一个晚上，待东方出现鱼肚白时，塌方终于被控制住了！闹腾了大半夜的洪水，终于不再怒吼咆哮，而是乖乖地在大堤内流淌……

更令人惊喜的是，天边终于出现了半个多月未见的曙光！雨，终于停了。天，终于晴了！

几天几夜不曾合眼的王维，看着化险为夷、转危为安的大堤，终于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连日来紧绷的神经总算可以松弛一下，这才感到全身疲惫不堪，再也没有力气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回家好好睡一觉。

几天后，附近各州纷纷传来消息，黄河沿岸均有大小不等的决堤之处，冲毁沿岸良田无数，百姓伤亡惨重。济州受损最小，且无百姓伤亡。

当裴耀卿听到这个消息时，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可以放心地离开济州了。

这日，他召集济州府所有僚属，郑重宣读圣旨，和大家依依作别。

僚属们这才知道，圣旨早在几天前就已下达，但裴大人为了抗洪护堤却秘而不宣，自始至终坚持在抗洪救灾最前线，大家无不唏嘘落泪。

很快的，济州百姓也都听说了裴大人要离开济州的消息。这日，济州府衙外来了许多百姓，说是要来送送裴大人。

裴耀卿赶紧快步走了出去，果然看见府衙外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一见到裴耀卿，人群中就走出一位50多岁的老丈，颤颤巍巍走到裴耀卿面前：“裴大人，这次济州发大水，如果没有您，小老儿全家早就没命了。您是小老儿全家的救命恩人，是济州百姓的再生父母。您的大恩大德，小老儿无以为报，请受小老儿一拜。”说罢，就“扑通”一声拜了下去。

老丈一跪下，他身后的所有百姓也都齐刷刷地跪下了。

“使不得，使不得，大家快快请起。”裴耀卿忙双手搀起老丈，动情地说，“这位老丈言重了！在济州一年多来，承蒙父老乡亲厚爱，裴某做了些许分内之事，尽了些许应尽之责。裴某虽然即将离开济州，但定不会忘记济州父老乡亲，不会忘记济州山山水水。老乡们多多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这一幕幕感人的场景，被一旁的王维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这是他自721年踏入仕途以来，第一次真正明白了什么是爱民如子？什么是鱼水情深……

这晚下衙后，王维脚步沉重，心里有一种深深的不舍。

璎珞也已听说裴大人要到宣州赴任的消息，看到王维怅然若失的样子，她明白，对于王维来说，裴大人不仅是赏识他的上司，更是知他懂他的知音。裴大人走了，他心里一定不舍得。

吃过晚膳，王维躲进书房临帖。璎珞不去打扰他，一个多时辰后，才送了一盏枣浆进去，但也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看他泼墨挥毫，笔走龙蛇。

良久，王维才放下笔墨，摇了摇头：“今日下笔到底急躁了些。”

“你心里有事，自然无法静心了。”璎珞把枣浆递到王维手中，柔声道。

王维从璎珞手中接过枣浆，绕过案几，携了璎珞的手，踱步到琴架前，手抚琵琶道：“璎珞，你还记得裴大人第一次来咱们家时的情景么？一眨眼，一年半过去了。”

“自然记得。这一年多来，裴大人在济州爱民如子，颇多佳话，你何不为他写篇文章，将他的高风亮节一一记录下来，也好让济州百姓世世代代记住裴大人。”

听了璎珞这番话，王维顿时心头一亮，点头赞道：“知我者，娘子也！”

王维回到书案边，思忖片刻，洋洋洒洒写了下去。他文思泉涌，下笔千言，一口气写完了裴耀卿自来济州后的嘉言懿行，特别写了裴耀卿在济州做的两件大事——接驾皇上泰山封禅、守护大堤抗洪救灾，字里行间，无不真情流露。

璎珞从未见王维为一个人写过如此长文，不由点头叹道：“士为知己者死，裴大人有你这样的知音，当足以慰怀。”

王维放下毛笔，揽过璎珞，一起抬头遥望空中一轮明月，心情久久无法平静。

从此，济州父老乡亲对裴耀卿的口碑，变成了一座实实在在的丰碑，这就是王维写的《裴仆射济州遗爱碑》。

几天后，裴耀卿启程去宣州任职。济州官员和百姓纷纷前来相送。

到了济州城外，裴耀卿转身向大家挥手告别：“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们的厚谊，裴某心领了。裴某在此谢过大家，大家快请回吧。”

突然，王维从送行的人群中站了出来，向裴耀卿长揖一礼：“裴大人，如若大人不弃，我想为大人弹奏一曲，为大人送行。”

“摩诘？”裴耀卿愣了一愣，他知道王维向来低调，从来不肯轻易弹奏琵琶，不由手抚长须，眼角隐隐有些酸胀，“摩诘，裴某刚来济州时，便说想听你弹奏一曲琵琶，不知今日一别，何时才能再听你弹奏天籁之音？”

济州百姓也早已听说王参军弹得一手好琵琶，只是无缘一听，此刻听说王参军要当众为裴大人弹奏一曲，无不又惊又喜，忙踮起脚尖，伸长脖子，迫不及待地想一睹参军风采。

只见王维怀抱琵琶，向大家躬身行了一礼，在城门口的一处石凳上从容落座，低头拢了拢琴弦。他今日弹的，正是裴耀卿最喜欢的《郁轮袍》。

当《郁轮袍》悲切深沉的声音响起时，原本喧嚣的城门瞬间安静了下来。济州百姓显然从未听过如此清越绝伦的琵琶声，时不时发出一阵阵“啧啧”的赞叹声。

当大家沉浸在王维的琵琶声中时，裴耀卿心中却是五味杂陈、感慨万千。

他眼中的王维，不仅禀赋过人、才华横溢，且肝胆相照、真心待人。

五年前，他因“黄狮子舞事件”被贬谪济州。此次接驾，他有幸面见圣上时，特地向圣上提起王维，期待能让王维重返长安。然而，圣上对王维似乎连问都懒得问一句，看来圣上对他的不待见，比他想的要深的多。

这样的栋梁之材，为何得不到朝廷的赏识？裴耀卿摇了摇头，在心底长叹了一声。

一曲终了，大家意犹未尽，一时没有回过神来。直到王维起身抱拳，人群中才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久久回荡在空中。

裴耀卿心中激荡，拍了拍王维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摩诘，珍重！”

“大人，一路保重。”王维抬头看着裴耀卿，动了动嘴唇，似乎有许多话想和裴耀卿说，但最终说出口的，却只剩下这一句祝福。

裴耀卿点了点头，向大家挥了挥手，翻身上马，向宣州方向扬尘而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