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渡之战前汉献帝并不是曹操的傀儡 | 刘三解
上期节目,我们谈到了汉献帝通过旌表死节和斥责诏书,与北方最大的军阀势力袁绍,达成了谅解,而曹操在中间,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控制了汉献帝的生命安全,从而随便拉下御座,喊打喊杀。
恰恰相反,在洛阳和迁都许昌后,曹操与汉献帝的关系非常复杂和微妙。
先来看一个时间。
建安元年八月辛亥日,曹操入洛阳,八月庚申日,也就是九天后,汉献帝决定迁都许县,又过了九天,八月乙巳日,汉献帝“幸曹操营”,随曹操大军开始大搬家。
这个过程中,曹操还听从董昭的计策糊弄了杨奉,说京师无粮,要迁都鲁阳,这个地方还在杨奉驻扎的梁县以南,杨奉信以为真,等到回过味儿来,曹操已经带着朝廷到了许县,追不上了。
之所以要耍这种小把戏,在他向董昭问计的时候已经说得很明白:
杨奉近在梁耳,闻其兵精,得无为孤累乎?
翻译下就是,杨奉近在梁县驻军,听说他的兵马很是精锐,会不会坏我的事儿啊?
很明显,曹操此时并没有睥睨四方的底气,面对杨奉这么个小势力,他也得玩这种小伎俩,纯粹因为力量不足,且远离根本之地,全都准备完了,又过了几天。
见《三国志·武帝纪》:
九月,车驾出轘辕而东,以太祖为大将军,封武平侯。
轘辕是洛阳周边的险关,出关至颍川许县,就算完成了迁都,任命曹操为“大将军”,封“武平侯”。
不久后,汉献帝又任命袁绍为太尉,而袁绍耻于位列曹操之下,拒绝了任命,曹操吓坏了,急忙将大将军让给袁绍。
这正是我们熟悉的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故事的起点,袁绍的形象是骄横的,曹操的态度是卑微的。
那么,问题来了,汉献帝在这个过程中干嘛了?
按照我们熟悉的故事逻辑,汉献帝就变成了一个“小透明”,权威被踩在脚下虐了千百遍。
但是,如果我们梳理下时间点,就会发现事实可能根本没这么简单。
在《三国志·武帝纪》中明确提到,建安元年十月,曹操打跑了杨奉之后,任命袁绍为太尉,原话是:
於是以袁绍为太尉,绍耻班在公下,不肯受。公乃固辞,以大将军让绍。天子拜公司空,行车骑将军。
翻译过来就是,曹操建安元年九月任“大将军”,十月才任命袁绍为“太尉”,而袁绍觉得比曹操羞耻,拒不接受太尉任命。曹操只好坚决推辞大将军之职,让位于袁绍,然后天子拜曹操为“司空、行车骑将军”。
可在《后汉书·献帝纪》中,时间是这样的:
九月,太尉杨彪、司空张喜罢。冬十一月丙戌,曹操自为司空,行车骑将军事,百官总己以听。
罢免“太尉”和“司空”这两个“三公”,绝不是逗着玩的,只能是为了给袁绍、曹操空位置。更重要的是,在《后汉书·献帝纪》这段记载中,也根本没提汉献帝拜曹操为“大将军”的事,这是非常违反记录惯例的,哪怕是李傕、郭汜、杨奉、韩暹、张杨之流的任命,都在“本纪”中有记录,岂有让曹操当了两个月“大将军”,却不记录任命时间的道理?这种“反常”说明了什么呢?
只能说明,在建安元年九月,刚刚迁都许县时,曹操与汉献帝商讨、敲定的职务安排,应该是由袁绍当太尉,曹操当司空,太尉职务位次在司空之前,两人一主一次,这才集中罢免了杨彪和张喜来空出位子,当然,这很可能就出自袁绍的指示。
可也正是这个时候,汉献帝展示了他的政治手腕和皇帝的威严。
汉献帝先下诏书给袁绍,“切责”他并对之前的历史作出“政治结论”,这是给予袁、曹集团的第一记暴击。
第二记暴击,是打在曹操脸上的,即倚仗自己手中的人事权力,直接任命曹操担任“大将军”,封“武平侯”,让他一跃到了袁绍的头上。
但是,曹操并不傻,他也要观察形势,一方面,不能以违逆皇帝的意志为由,组建自己的“大将军”幕府;另一方面,紧盯着邺城的反应,也不正式接受汉献帝的任命,保留转圜的余地。
因为曹操没有“就职”大将军,也没有“拒绝”大将军,朝廷也就迟迟没有给予他新职位,直到袁绍的自辩表章到了许县之后,任命袁绍为“太尉”,封“邺侯”的诏书方才下达,而袁绍以拒绝就任的方式表达了不满,这才有了《后汉书·献帝纪》中的时间空白:
即建安元年九月汉献帝罢免“太尉”、“司空”,当月又任命曹操为“大将军”,至十月又任命袁绍为“太尉”,袁绍拒绝不受,到十一月,才在曹操坚决辞让之下,改任曹操为“司空、行车骑将军”。
也就是说,“司空”和“太尉”都空了两个月,而“大将军”空了不止两个月,在建安元年十一月,曹操让位之后,一直到次年三月,袁绍才正式受封。
现实是,汉献帝的连续暴击,用官位和诏书,狠狠地离间了袁绍和曹操,见《献帝春秋》中的记载:
绍耻班在太祖下,怒曰;'曹操当死数矣,我辄救存之,今乃背恩,挟天子以令我乎!'太祖闻,而以大将军让于绍。
翻译过来就是,袁绍以官位不如曹操为耻,大怒说道,曹操险些死了好几次,每次都是我救援他活下来,现在忘恩负义,要挟天子以令我来了?曹操听说后,就把大将军位让给了袁绍。
在《后汉书·袁绍传》中则补充说:
时曹操自为大将军,绍耻为之下,伪表辞不受。操大惧,乃让位于绍。
这里补充了曹操“自为”大将军之语,又有袁绍上表推辞,以至于曹操“大惧”,也就是快吓死了的记载。
实事求是地讲,对照《后汉书·献帝纪》可知,封官凡加“自为”二字,往往表明不是皇帝的本意,而“本纪”中根本没有提及曹操“自为大将军”,只能理解为曹操采取了两面派的手法,实际并没有接受任命,就像袁绍拒绝“太尉”任命一样,这个任命,也并不见于《后汉书·献帝纪》。
所以,虽然汉献帝的封官意志没有得到执行,但袁绍的“怒”,曹操的“大惧”,已经在两人之间埋下了不信任的种子,更重要的是,这三个帝国的最高官职还在他手里握着,袁、曹还得“求着”他。
不过,吃了大亏的曹操也不可能由着汉献帝耍自己,在建安元年十一月即“自为司空、行车骑将军”,这里强调了“自为”,也就是曹操强行推动作出的任命,否则,名位不够的曹操怎么面对朝廷百官?队伍还怎么带?
很明显,当曹操硬来时,汉献帝的这套权术小把戏是没有意义的,所以,“自为”也挡不住,但是,他可以拖着袁绍不批。
一直到建安二年三月,也就是曹操明确表态“让”大将军职位近五个月后,汉献帝才将“它”给了袁绍:
使将作大匠孔融持节拜绍大将军,锡弓矢节钺,虎贲百人,兼督冀、青、幽、并四州,然后受之。
这个封拜规格,平心而论是非常隆重的,天子遣九卿出使封拜大将军,又赐予“九锡”中的三个,即弓矢、斧钺和虎贲百人,象征着自主征诛之权,授予了袁绍近乎无限的军事权力,同时还赐予四州的统治权,袁绍这才接受。
不过必须指出的是,从使者人选和五个月的拖延来看,仍旧包含着汉献帝的“帝王心术”。因为,孔融和袁绍有旧仇,见《魏书》记载:
袁绍宿与故太尉杨彪、大长秋梁绍、少府孔融有隙,欲使公以他过诛之。
简单翻译一下,就是袁绍曾经和这仨人有仇,让曹操想办法找几个罪名弄死他们,被曹操拒绝了,这也造成了双方的一大冲突点,结果非常不妙:
绍以为公外讬公义,内实离异,深怀怨望。
直白地说,袁绍觉得曹操变心了,嘴上说着什么公义大局,心里却和自己离心离德,所以对曹操怨恨不已。
想想,仅仅因为自己想杀的人,曹操不给杀,袁绍就记恨他,孔融这种旧仇人送上门来恶心自己,袁绍心里能舒服吗?
别说他不舒服,孔融也不舒服啊,他老婆孩子在青州都被袁谭俘虏了,老哥一个成了丧家之犬,又要见袁绍,他又是个毒舌性格,俩人能其乐融融吗?
很明显,汉献帝虽然年轻,却遗传了汉灵帝优秀的权术基因,只靠自己手里仅剩的官职、名位和诏书、使者的发出权力,就能把整个北方最大的两个军阀恶心一圈,还有苦说不出,从“袁曹一家”到“南北对立”,渐行渐远。
这个汉献帝的形象,恐怕与我们熟悉的“傀儡”相去甚远,那么,历史上汉献帝与曹操的真实关系到底什么样呢?或者,曹操如何“挟天子”呢?
答案还是在史料的细节里。
上文中关于曹操在建安元年十一月的官职任命,除了官位外,还强调了“百官总己以听”,这个说法很是拉风,乍看上去,很像是董卓、王莽式的把持朝政,事实却并非如此。
这句话,典出《尚书·伊训》,全句是:
百官总己以听冢宰。
意思就是以三公充任宰相,总摄朝政,不过,这个待遇在东汉历史上并非什么跋扈权臣的专利,华峤《后汉书》中就记载:
邓彪,字智伯,为太傅,赐爵关内侯。百官总已以听於彪,恩宠之异,莫与为比焉。
很明显,邓彪以“太傅”之职也能“百官总己以听”,他当然不是什么篡国奸臣,甚至算不上当道权臣,在《后汉书·和帝纪》中就记录任命他的窦太后的诏书全文,不过是下给两个人的,其中说道:
宪固执谦让,节不可夺。今供养两宫,宿衞左右,厥事已重,亦不可复劳以政事。
其以彪为太傅,赐爵关内侯,录尚书事,百官总己以听,
这里的宪,才是东汉著名的权臣外戚窦宪,“燕然勒石”就是他的手笔,这块石刻前两年还被发现了,后来,他担任了大将军,而彪,则是邓彪,以录尚书事的权柄,总摄朝政。
在窦宪率军进攻北匈奴之前,他一直是在宫中作为窦太后的传声筒,与邓彪相互配合,见《后汉书·窦融传》:
窦宪以彪有义让,先帝所敬,而仁厚委随,故尊崇之。其所施为,辄外令彪奏,内白太后,事无不从。
也就是说,窦宪尊重邓彪的德行温厚,就把他捧上高位,想要做什么,就让邓彪上奏,自己在内宫中对太后说明,没有一件事不批准的。
可见,“百官总己以听”,实际上是对外朝事务的集权,也就是将三公九卿职责内的事务先经过自己,然后再向皇帝请示汇报,皇帝这一关,终究还是要过的。
具体来说,就是陈琳《讨曹操檄》中形容的:
坐召三台,专制朝政。
三台,是东汉官制,以尚书为中台,御史为宪台,谒者为外台,其中尚书台权力最重,各级官府奏章皆呈送尚书台,由其拆阅、裁定、记录、转呈、代奏,并向皇帝提供建议,参议政事。皇帝有成命,由其拟诏出令,下达三公府,有时不经三公,径下九卿。
尚书台官员对诏令有异议,有权驳议。官吏选举、任免、考课、弹劾、诛赏、刑狱,无所不总,上自中央九卿,下至州郡,一切行政事务,由其分曹监督管理。
所以,东汉虽置“三公”官,却形同虚设,大权均归台阁,唯有加“录尚书事”衔的“三公”,始可总理政务,成为真宰相。
颜师古《汉书注》中解释“录尚书事”的“录”字就是“总领”的意思,曹操有此权限,统领尚书台当然是没什么问题,“坐召”,顶多就是说他在办公地点上比较“无礼”,不讲规矩,算不上大逆不道。
实际上,东汉本就有耆老重臣在公府中“录尚书事”的先例。
所以,哪怕是讨伐曹操的檄文,也只是说他“专制朝政”,类似于《后汉书·董卓传》的这段话:
自都许之后,权归曹氏,天子总己,百官备员而已。帝忌操专逼,乃密诏董承,使结天下义士共诛之。
翻译过来就是,自从迁都许昌之后,朝中大权归于曹操,天子总摄己职,朝廷百官只是有职无权,摆设罢了。而汉献帝忌惮曹操的专权与逼迫,就下密诏董承,联合天下义士诛杀曹操。
如果我们以后世的皇权理解,听到这里,一定会觉得汉献帝这被欺负惨了,快要被篡位了吧?
实际上,东汉王朝自建立开始,就不断剥夺三公九卿的权力,收归尚书台,皇帝再以亲近的大臣控制尚书台,自己好掌握全部大权,比如之前说到的邓彪就是如此,那哪是他老人家专政?那是窦宪、窦太后借他独裁罢了。
所以,“权归曹氏,天子总己”并不是剥夺了天子的权力,汉献帝仍然可以自行干预尚书台,只不过“守尚书令”荀彧不会让他随心所欲罢了。
因为这个权力运行方式,恰恰是“党人”们前仆后继所追求的理想政治格局,即由士人以正道、规则、法令治国,皇帝不要瞎掺和。
从当时人的评价和后世人的赞誉来看,荀彧完全做到了这一点,具体政务根本就不需要汉献帝参与,真正做到了“垂拱而治”。
至于“百官备员”则根本不是乱世的特例,东汉制度的常态就这样,在曹操治下,最大的特殊性就在于,持续地战乱造成了大批名士和耆老的死亡,以至于本可发挥一定作用的朝会、集议也丧失了功能,见《后汉书·孔融传》:
每朝会访对,融辄引正定议,公卿大夫皆隶名而已。
翻译过来就是,大小会议,孔融总能引经据典引导会议结论,公卿大夫们也就是陪着在会议记录上列个名字。
孔融当然不是权臣,只是名声、学问都很大,也让高官们列名、备员了。
故此,曹操在朝廷上,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劣迹,哪怕是《讨曹操檄》也写不出几条他专擅的罪名,因为他只需要按照东汉的政治传统,以代理人掌握好权力部门,就能合法、合规地控制朝廷。
这种惯例也延伸到了他和袁绍的相处方式上,他以“司空、录尚书事”,袁绍以“大将军、假节钺”的配合,恰恰符合东汉政治传统,即哪怕豪横外戚担任“大将军”,往往也不“录尚书事”,而是由外朝重臣如“太傅”、“太尉”名义执政,“大将军”则主要是掌握天下兵权和宫廷宿卫,再与内廷的太后沟通决策,左右名义执政的“三公”。
所以,作为《献帝纪》中明确记录的两个“自为”,应该也是袁曹二人沟通后的权力分配,还是“袁主曹次”,曹操名义执政,真正的后台老板,则是袁绍。
有人或许会质疑,什么都不是曹操的意志,那曹操派兵威胁汉献帝的生命安全,总不是假的吧?
确实是真的,因为《讨曹操檄》里连人数都点出来了,原话是:
操以精兵七百,围守宫阙,外称陪卫,内以拘质,惧篡逆之祸,因斯而作。
曹操用七百精兵围守宫阙,注意这个词,“围守”,就说明,这些兵是驻扎在宫外的,那么宫内呢?
在《后汉书·皇后传》有这么一段:
旧仪,三公领兵朝见,令虎贲执刃挟之。操出,顾左右,汗流浃背,自后不敢复朝请。
翻译下,按照汉朝的旧制,三公带兵朝见天子,要由虎贲郎以武器利刃夹着出入。曹操经历了这么一出,看看左右已经汗流浃背,自此再不敢上殿见皇帝。
“虎贲挟刃”,在《世说新语》中有详细解释,就是两个虎贲郎用戟交叉在大臣的脖子上、“拖着走”或是“推着走”。
汉朝制度下,诸侯春天朝见皇帝叫“朝”,秋天朝见皇帝叫“请”,并不是咱们熟悉的“上早朝”,不过,这里是个比喻、代称,因为曹操本官是“司空”,“三公”之一,自西汉宣帝开始,已经有“常朝”制度,按规矩,曹操应该经常参与,他当然不能比照诸侯“朝请”。
但是,曹操又是“行车骑将军”,东汉制度下,出征将军非常设职务,出征期间,自然是“免朝”的,而汉末乱世,当然可以说是“天天出征”、“日日打仗”,所以,按照制度,曹操面见皇帝的次数可多可少,汉献帝搞了这么一出,逼得曹操干脆就不去了。
想象一下,如果曹操彻底掌握了宫禁,怎么可能有“虎贲郎”敢拿利刃叉他的脖子?又何至于不敢进宫?
哪怕是董卓,真被行刺过,也没到不敢进宫的地步。
说到底,曹操的七百精兵就是在条件不足的情况下,以一校兵来模拟北军五校士,也就是之前节目曾经解释过的,宫内为虎贲、羽林、卫士守卫,宫外为北军五校守卫,曹操“行车骑将军”,五校士职权上也该归他管,再安插一些可信的曹氏党旧姻戚,也就差不多了,根本达不到董卓的掌握程度。
既然无法保障绝对的人身安全,曹操何必轻身犯险呢?
了解了这些,自然可以理解,汉献帝在建安初年,绝不能算是曹操的傀儡,而曹操的“专政”也完全在东汉王朝政治传统的界限之内,正是遵循这些传统,让他与袁绍之间,由“主从关系”平滑地走向了“主次关系”。
那么问题来了,袁曹的主次关系又是如何走向敌对的呢?
答案究竟是什么,请听下回分解。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