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

走过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

肖海涛

打柴的少年时代   图片选自网络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我的一位湾间的伯父,当时六十多岁了,眼睛有些残疾,看东西不是很清楚,有一天早晨从田里回来吃早饭,看见破饭桌上有一砣黑糊糊的东西,误认为是已经吃完饭的孙子们不小心撒在桌子上的黑面酱(农村自晒的面酱),一边骂道不晓得干难贵贱(艰难贵贱),随便糟蹋东西,一边用手抹起来送到嘴巴里,等到尝到了滋味才知道自己误吃了一砣糖鸡屎。这个故事听起来有些可笑,但着实也让人感觉心酸。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那些每天都为肚子问题而操心奔波的人们谁会浪费哪怕是一丁点的东西呢?这也给出生于五十年代的我们以深刻的影响,让我们养成了一个终生难以改变的顽疾:喜欢吃残羹剩饭,哪怕是掉落在桌子上的一颗饭粒也要捡起来送到嘴里吃掉,无论网上的养生专家们如何讲吃剩菜剩饭对身体有怎样的伤害,置若罔闻的我们总是我行我素,宁愿伤害身体也不愿浪费剩菜剩饭;不舍得丢弃一寸破布烂片,衣柜里总是挂满了那些永远也穿不上的旧衣旧裤,宁愿“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也要把新衣裳挂起来去穿旧衣服。因为在我们的意识里认为浪费东西就是天大的犯罪。

如黑面酱的糖鸡屎    图片选自网络

儿时记忆中的我们贫困饥饿总是如影随行。夏天是我们最快乐的季节,一条破短裤就是身上所有的遮羞布;小河里,池塘中,山坡上,树荫下就是我们自由自在的乐园。每天下午放下书包,我们就提着个破篮子游荡在古镇花园的大街小巷,搜寻在部队营房的房前屋后,奔走在田头地边的沟沟坎坎。渴了喝一捧凉水,饿了挖一个尚未成熟的红苕或偷摘几个有些苦涩的瓜果。我们就像路边的小草一样顽强蓬勃地生长,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充满着苦涩和快乐。

冬天是我们最难熬过的日子,那时候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房檐树梢挂满几尺长的冰棱,池塘里凝结起一层厚厚的冰块,这也是我们下课后的溜冰场。坐在四面透风的祠堂里,我们大多数人只穿着一件兄弟姐妹们接力穿过的破旧的棉袄,下身一件单裤,脚上也只有一双露出脚趾头的单布鞋,浑身冻得瑟瑟发抖,双脚就像有千万条虫蛇在噬咬着脚趾,那种彻骨的寒冷非历经其境的人是无论如何想像不到的。俗话说“小孩望过年,大人望种田”。因为过年我们就可以喝上豆腐脑,吃上糍粑和一顿丰盛的年饭,尽管没有鱼肉,但那一锅热气腾腾的豆腐丸子也足够让我们感觉到像是吃上了世上最美的山珍海味。过年时另一件高兴的事是有时可以穿上一套新做的衣裳和一双新做的布鞋。衣裳是自织的土布,母亲得了重病,土布都是祖母织的,染成乌黑或靛青的颜色后就可以缝制衣裳。腊月一到,就要去排队预约做衣服的裁缝师傅。裁缝师傅我叫他大爹(到底是几爹我已记不得了),背有些驼,所以有时也叫他“驼子爹”。他和祖母是姑舅老表,对我家特别关照,忙忙碌碌的一天能赶做出十几件衣裳。所有的新衣裳只是我和姐弟们的专利,祖父祖母和父亲母亲是不沾边的。记得有一年么家家婆婆的儿子结婚,我和弟弟穿着刚做的土布衣裳跟着父亲去赶情,么婆摸摸我的衣服笑着说道:“哟,这还是自织的灯草绒(灯芯绒)呢!”回来后我把这句话说给祖母听了,祖母好长时间都忿忿不平,认为么婆是嫌贫爱富,讽刺我家没钱买灯芯绒做衣服呢。是呀,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能有一件卡叽或灯芯绒做的衣服是一种多么荣耀的事情啊。记得读高中时,班上那些来自河畈地经济条件比较好的同学们穿着卡叽布做的小毛领猴袄,我总是深深地羡慕得无法自拔,在心中暗暗发誓将来的有一天我一定要做一件比他们更漂亮的毛领大衣。那时我最珍贵的穿戴是一顶破了帽檐的军帽,现在看到毕业照片上那个小小脑袋被罩在大破帽子下的自己就忍不住心酸发笑。1974年暑期我去参加花园公社业余通讯员培训班,因为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到底是去还是不去而久久犹豫不决,后来还是住在我家的一位当贫宣队员的复员军人借给了我一套军装才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唉,想起这些来我就会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梦寐以求的灯芯绒服装     图片选自网络

那个年代更奇缺的是日常基本生活物资。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时期,工厂停工停产,整个国民经济濒临崩溃的边缘,粮食紧张,食油短缺,肉蛋副食几无,所有的东西都要凭票供给,商店里连一盒火柴都不见了踪影。处在社会底层的广大农民群众(包括贫下中农)更是难上加难:没有燃料烧火做饭难,没有煤油点灯照明难,没有余粮吃饱肚子难,没有钱花想买油盐酱醋难,没有自由想做买卖难,没有门路想找活干难……因为我正在读书,眼里首先要数的还是晚上点灯照明难。那时候没有电灯,晚上照明主要靠油灯。罩子灯在农村是个稀罕物,要烧煤油,但煤油稀缺,价格又贵,很少有家庭使用,所以绝大多数人家用的是自制的油灯。找一个废旧的瓶子或铁皮盒子,剪一个圆形的铁皮盖子,在盖子上凿个孔眼,中间插上一根卷成空芯的铁皮管子,再在铁皮管子中穿一根用棉线搓成的灯芯,一盏简陋的油灯便制作成功了;还有的干脆用一个破碗或破钵装上一点灯油,插上一根棉线做的灯芯就了事了。那时的灯油奇缺,在供销社里买煤油真是比登天还难,况且即使好买也没钱去买。好在我的姑父当时在公社农机站里当站长,每年会私下里给我家弄点柴油,弄来的柴油用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装着摆放在屋子的各个角落,俨然一道特别的景观。柴油灯油烟特别大,每天晚上,我就着油灯坐在堂屋里的小饭桌上读书写作业,往往会被熏得一脸油烟。读高中时住读生在校上晚自习,点的是汽油灯,雪白雪白的亮光把教室照得如同白昼,我不是住读生,当然照耀不了这样的光明。那时我最大的心愿是什么时候能点一盏煤油灯(罩子灯),坐在明亮的灯光下读书写字经常是我梦中最美的享受。现在几十年过去了,各种各样的灯具层出不穷:白炽灯,日光灯,LED灯,感应灯,彩光灯等把我带进了科技的迷宫和光怪陆离的世界,但我仍然会时时想起那盏陪伴我长大的简陋油灯,想起油灯下那个灰头土脸咿呀读书的懵懂少年。

曾经很奢侈的照明工具——煤油灯   图片选自网络

那个懵懂少年是再也看不到了,因为时光的刀剑早已雕琢了他稚嫩的容颜。但记忆就像一条潺潺的溪流,常常会在光阴的山谷中激起一朵朵飞溅的浪花。我又想起了那些似乎已经淡漠的往事,想起了那些往事中浸透的苦涩。1971年国庆节,花园镇百货商店门口人山人海,拥挤不堪,原来是为了庆祝国庆节百货商店要出售一批塑料凉鞋。夏天我常年打赤脚,自制过木拖鞋,但从来没有穿过塑料凉鞋,现在有机会能买到一双真是让人热血喷张。我拼命地挤进人群,在柜台前把钱高高的举过头顶,又从服务员手中高高的接过凉鞋,然后弓着背低着头从人山人海中挤退了出来,等到把鞋穿到脚上,我才发现鞋子比脚长出半个拳头,心里尽管有些沮丧但仍然十分高兴,因为这是我平生穿上的第一双凉鞋。我把这双塑料凉鞋穿到学校,直到冬天也舍不得脱下。这双凉鞋穿过了我青葱的岁月,至今还穿在心里。

曾让作者热血喷张的塑料凉鞋   图片选自网络

至今穿在(应是戴在)心头的还有一顶在当时电影里看到的越南人戴的塑料遮阳帽,样子有点像现在建筑工人头戴的安全帽,只是帽檐比它宽大些。我当时正在当木匠,看到别的年轻学徒们每天戴着这样一顶帽子上班下班,既做安全帽又当遮阳伞,觉得很是时髦洋气,心想着也要买一顶。我问遍了当时花园镇的百货商店,问有没有这种帽子,回答都说没有货。有一天我到百货公司做工,顺便问了一位商店服务员,服务员说仓库里可能有货,只是不对外公开销售。他答应我可以帮忙,又有意无意的说想給孩子做一个做作业的凳子。我一听有戏,便爽快地承诺明天下班后我把凳子送过去。我连夜加班加点赶做出了一张漂亮的日字凳交给她,当然也很快地买到了那顶梦寐以求的帽子。我把帽子戴在头上,下工回来走在紫云英(人工种植的红花草籽,早稻田里做绿肥)簇拥的路上,心里充满阳光,跨步格外的高远,似乎我的青春也在那一刻绽放出应有的光芒。

作者曾经魂牵梦萦的塑料遮阳帽   图片选自网络

这些过去的故事渺远倥偬,在现实的星星人类看来简直是扯淡而荒唐。但我要告诉他们的是这就是曾经的现实,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曾经有过的渺小而奢侈的期望。我们在荒漠里生根,在贫瘠上成长,在料峭下展叶,在春雷中绽放;我们经历了共和国所有的坎坷,我们见证了风云变幻的历史沧桑;我们有过年轻的痛苦磨砺和苦闷徬徨,我们更感受了改革开放灿烂的阳光。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孝感地区曾经出现过一个轰动全国的新闻人物:应城农民杨小运为拥有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而自愿卖给国家万斤粮食;杨小运真的算有点小运气,国家不仅如愿以偿地奖励给他一辆永久牌的自行车,而且还把他作为先进人物推向了全国。想起这件事,我也想起了我的第一辆黄鹤牌自行车,第一台荷花牌洗衣机,第一台莺歌牌电视机,第一部TCL电话机,第一台泉凌牌冰箱,第一台格力空调;想起了我的第一辆电动代步车,第一辆家庭小轿车;想起了煤油炉和燃气灶,想起了自做的煤球和机轧蜂窝煤块,想起了液化气和天燃气;想起了拿着每人每月半斤肉票清早起来去排队买肉的情景,想起了朋友过年时送給我的十斤糠油票;想起了窝居的学生宿舍和宽敞明亮的楼房;想起了回趟老家还要跑反般地转车和舒适的动车大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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