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艺·对话丨他一生热血情怀，唯有“精艺报国”：幕后团队谈程十发诞辰百年大展
回望程十发“精艺报国”的艺术一生，究竟是什么促成他从最初的山水画家成长为一代中国画大师？
今年是当代海上画坛巨擘、原上海中国画院院长程十发诞辰100周年。为了纪念他对新中国美术发展及海派艺术所做出的卓越贡献，由上海中国画院和程十发美术馆主办的“精艺报国——纪念程十发诞辰100周年艺术展”将于3月20日在程十发美术馆隆重开幕。
“精艺报国——纪念程十发诞辰100周年艺术展”程十发美术馆展览现场
本次大展策划团队由程十发之子、松江程十发艺术馆名誉馆长程多多担任学术主持，上海美协理论与策展委员会副主任汤哲明与程十发美术馆副馆长杨奇，上海中国画院理论部主任王欣，程十发美术馆展览部主任季晓惠、展览策划刘宇倩共同组成。
此次可以说是程十发艺术生涯的一次全面回顾与总结，共展出147件（组）作品，涵盖山水、花鸟、人物、书法、连环画等形式与内容。展览分为“歌唱祖国”“人间春色”“海上标程”三个部分，辅以近百件手稿、照片及视频等文献资料，以恢弘的气势、严谨的研究、丰富的形式、通俗的演绎，尽力呈现出程十发先生壮阔的艺术全貌。
本次展览的举办初衷，正如前言中所说：“今年是程十发先生诞辰一百周年，也恰逢中国共产党。程十发先生的绘画艺术成长成熟时期是在新中国成立之后，他是在党和国家的关心培养下成长起来的新一代海上绘画巨擘。回顾他的艺术人生，既可以看到艺术家个人的奋斗历程，也可以看到时代潮流、社会变迁、人间沧桑在他的作品中的反映，更可以看到程十发先生爱党爱国、'精艺报国’的伟大精神。”
“精艺报国——纪念程十发诞辰100周年艺术展”程十发美术馆展览现场
程十发（1921—2007），上海松江人。名潼，斋名曾用“步鲸楼”“不教一日闲过斋”“三釜书屋”“修竹远山楼”等。
程十发
他不仅是一位敢于创新的书画家，而且还是一位以艺术回报国家的艺术家。尤其是1996年，程十发把毕生收藏的122件古代书画精品无偿捐献给国家。
为了突出程十发精艺报国的精神，展览的第一板块展出的是其红色题材主题性作品。
1956年，程十发参与上海中国画院的筹备工作，并成为一名画院画师。此时程十发已经从山水画转攻人物画。在积极参与筹办画院的过程中，他也在用画笔描绘新中国的新气象、新面貌。
歌唱祖国的春天, 程十发, 纸本设色, 1956年, 137×81cm
《在毛主席周围》《歌唱祖国的春天》《向毛主席报喜》《我们的朋友和同志遍于全世界》皆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之作，繁复精细的人物刻画，绚烂亮丽的色彩表达，热烈而欢快的画面气氛，无不体现了程十发精湛的绘画技艺与高超的主题创作能力。
向毛主席报喜, 程十发, 纸本设色, 1960年, 98×62cm
程十发，夏天街头， 纸本设色， 66×43.5cm， 1958年
“人间春色”重点展示程十发早年对山水、花鸟画的临摹学习，连环画创作，少数民族题材以及戏曲人物画。其中的展品大都是从社会藏家征集而来，而且都是近年来拍卖市场上炙手可热的拍品，几乎包含了程十发各个时期的代表作品。
1939年，程十发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国画系，主攻山水，在山水老师汪声远的影响下，程十发以元人笔墨为宗，临习了大量元、明山水名家的作品。本次展览主要展出了程十发临仿元代王蒙、马琬、王绂的山水。如1948年所临仿的《仿马琬山水》《仿黄鹤山樵山水》。
仿马琬山水, 程十发, 纸本水墨, 1948年, 106×47cm
另外，还有50年代以后的写生山水《水乡所见》《松下停琴》。这些早年山水作品的首次集中亮相，清晰地反映了程十发山水画的发展脉络。
程十发, 松下停琴, 纸本设色, 121×68cm, 1957年
50年代开始，程十发进入华东美术出版社开始了连环画的创作。作为一 位连环画的高产画家，无数小说人物形象在其笔下都成为了经典。
而《召树屯和喃婼娜》则标志着程十发在艺术呈现上找到了一个独特而崭新的样式，为日后的“程家样”奠定了基础。《召树屯和喃婼娜》是程十发于1957年在云南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写生时，结合西画构图和国画水墨而创作的连环画，内容呈现了傣族民间故事《召树屯》。此连环画于1957年首次刊于《连环画报》，并于1961年、1965年两度由外文出版社出版。
《召树屯和喃诺娜》画稿之一, 程十发, 纸本设色, 1957年, 34×25cm
私人收藏 龙美术馆提供
故事在歌颂二人忠贞爱情的同时，也反映了傣族人民的生活与思想感情。此套连环画手稿共40幅，画风绚烂多彩，画面饱满，人物刻画十分生动。画面虽是民间故事，但是人物形态、故事情节都非常鲜活，同时还将大量傣族服饰、器物、建筑、动物、风俗、山川景胜运用到了此次创作中。云南的这次写生是程十发画风改变的开始，程十发在图式、笔墨、色彩上都有了自己的面貌。
“精艺报国——纪念程十发诞辰100周年艺术展”程十发美术馆展览现场
《召树屯和喃诺娜》画稿
私人收藏 龙美术馆提供
“海上标程”则集中展现“程家样”面貌下的人物、花鸟、山水以及书法作品，通过作品与照片、视频、手稿相结合，直观立体地反映了“程家样”全貌。
经过60年代的创作积累，到80年代“程家样”日臻纯熟，画风趋于简劲老辣，面目崭新而强烈，内容十分丰富。
首先是“程家样”的人物画，老人与少女是其中最重要的两大类题材。这其实是传统高士图与仕女画的延伸与演变。老人题材主要涉及钟馗、屈原、周勃、苏东坡等历史人物，如《钟馗出行》《端午钟馗》；而少女题材则常常以鹿、羊、牛、鸡为配景，如《阆苑长春》《春光》《春牛图》。
程十发, 春牛图, 纸本设色, 97×67cm, 1983 年
除了笔墨的日趋精进，这些作品的构图越来越向明清文人画的平正与奇险相生的大开大合靠拢，也越来越远离主题创作、连环画的场景式、故事化构图。此外，展览还展出程十发的历史故事画，如《补衮图》《魏武观海》《木兰从军》。
程十发, 补衮图, 纸本设色, 136×68cm, 1982年
其次，“程家样”的花鸟画与山水画。程十发的花鸟画秉承吴昌硕花卉大写意的笔墨精神，并借陈洪绶、八大之笔意，合参西方铜版画之技法。笔简意赅，在点线面的灵活运用中把文人画趣味发挥地淋漓尽致。
在本单元中，展出了程十发创作于1981年到1998年之间的30件（组）山水画。此时的山水不同于早年摹古山水，也区别于60年代前后的写生创作，其画风随着“程家样”人物、花鸟画的日臻完善而完善。从《山中白云图》《可以卧游册》《深山瑞雪图卷》等，皆可看到画家打破前人的山水程式，更加重视对云烟的表达与色墨交融的运用。
程十发，山中白云图， 纸本设色， 103×54.6 cm，1986 年
回望程十发一生对艺术的不懈追求与创新步履，展览主题“精艺报国”不仅是艺术家对于一生的自我总结，也是其贡献社会，回报国家的大爱精神的动人体现。
此外，展览还特别策划了“高怀寄古——程十发藏陈洪绶书画展”，此展览将于4月9日在第四展厅开展。
展览开幕之际，在艺App特别专访本次大展的策展团队成员：程十发之子、松江程十发艺术馆名誉馆长程多多；上海市美术家协会理论和策展委员会副主任汤哲明与上海中国画院理论部主任王欣，详解程十发的艺术与人生。
“精艺报国——纪念程十发诞辰100周年艺术展”现场导览直播回看
Q：从画院以及民间征集作品以呈现这次程十发创作脉络的整体性梳理，整个展览板块是如何设置的？梳理过程有没有新的感受或是发现？
汤哲明：展览从筹划近一年多时间，梳理并借展了很多重要的耳熟能详、特别拍卖市场里面有过轰动效应的作品，再加上画院收藏最重要的主题创作集中在一起，是目前为止程十发展览中最全面的一次梳理与总结。
王欣：展览的第一个部分是“歌唱祖国”，把主题性创作放在最前面作为第一章节，今年是又是程十发百年，等于两个一百周年，双百一起来庆贺。
第二个部分是“人间春色”，从他的一方章开始，看他如何在文人画笔墨基础上，在新的时代中、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土壤中长出新的为人民服务服务艺术的重要的成果。
第三部分是“海上标程”，是对他总结与历史定位，程先生作为当代海上画坛的巨擘跟旗手，他是里程碑式的人物。
“精艺报国——纪念程十发诞辰100周年艺术展”程十发美术馆展览现场
汤哲明：第一个板块的主题创作是程十发绘画里非常重要的部分，他成名于此，解放后他作为画家碰到新中国新国画改造，这部分五六十年代程十发最重要的代表作大部分都来自于上海中国画院的旧藏。
代表性名作《歌唱祖国的春天》，当时获得1957年“第一届全国青年美展”（时称“全国青年美术工作者作品展览会”）金奖，有趣的是当时银奖的获得者是陈佩秋，这届青年美展当年崭露头角的部分画坛青年如今已成为美术大家和领军人物。
建国前程十发画的是传统国画的文人画趣味，到建国后进入画院开始主题创作，在抛弃旧趣味和新国画的运动中，他是上海当时很有代表性的人物，也是创作的一次重要转变。
“人间春色”主要以程十发的人物画创作为主，建国后新国画运动里最重要的品种就是人物画，这是主题创作是最重要的一类，其中还包括连环画以及表现现实题材的创作，“人间春色”以表现现实题材为主，现实题材内涵是人物画，趣味的核心也是抛弃旧趣味。“人间春色”实际抛弃传统绘画的旧趣味，以人物画表现现实题材。
到了80年代开始的改革开放，对题材的限制没有过去那么严格，程十发又恢复过去文人画的情绪和笔墨，包括山水花鸟画创作，实际是他把自己人物画里形成的独树一帜的笔墨语言，移植到山水、花鸟里，形成他自己的“程家样”风格，随着年龄的增长，风格越趋成熟，成就也越来越高。
90年代中期，程十发的老师辈刘海粟、谢稚柳、刘海粟、陆俨少、朱屺瞻过世后，他就顺理成章的上海画坛的一代领袖，第三板块 “海上标程”，也是他创作的里程碑。
Q：“程家样”的成熟过程是如何经过艺术的积淀到个人迸发的过程？
程多多：解放后中国画尤其是人物画，大家都很迷茫到底该怎么画？尤其是从清末后一直下来，整个绘画的历史人物画的主题还是延续着老的传统，大家都很迷茫，到底怎么走？
我们家老先生（程十发）在学校里学的是山水画，他没有画过人物画，但是学校毕业后，他又不想跟着人家学小四王的画法，自己的生活也成问题，所以要改行画人物画，因为当时人物画市场比较好一点。
但是因为没有这个包袱，所以他就自己到处去学，上海话讲就是“恶补”。西方与传统，他拼命吸收各方面的营养，走出一条处理中国画现代人物的方法，在大家都迷茫的时候，他走在大家的前面，不光是对他自己的艺术创作树立了很好的技巧，也解决整个绘画里怎么处理现代人物画的问题。
汤哲明：任伯年也用的是传统的人物画技法，传统的人物画技法上千年流传下来的也很好，但是主要用于表现古代人物的服饰，古代画人物都是线描为主，表现长线条的方式到表现现代人物时，古代技法就显得捉襟见肘，沿用过去传统的技法表现不了现代当时的人物，画现代人物，不光是关心现实，还有解决表现手法的问题，特别是表现现代人物的衣服，很多背景就跟古代完全不同，这是摆在当时程十发和很多人物画家面前巨大的难题。
程十发, 列宁的故事, 纸本, 24×29cm×17, 1955年
程多多：这方面他走在前头，给大家解了围。他第一次把连环画用中国画的方法来画，比如《画皮》、《儒林外史》之类的画法，当时就连上海人民美术出版连编室的老先生们都主动开研讨会，说原来可以那么画的。
汤哲明：古代服饰以丝绸为多，表现仕女、高士丝绸飘飘的的状态，画仕女或者画长袖飘飘古代的高士，用线描长线条一勾就可以，而现代人物衣服的质感跟古代不同，如果表现现代人物，比如农民穿的棉袄，古代长线条就很难表现，又比如现在皮夹克又该怎么表现？所以他发明了很多表现现代人物衣服的技巧和技法。
怎么用国画的线条来表现古代生活当中不存在的那些生活？程十发在里面做了很多实验，最后成功用线条在表现现代人物和现代生活的器物的环境上，找到合适的表现手法。
程多多：他的绘画技巧是旧社会学的，而发展贡献是在解放后，在党的领导下面才有机会去创造，从这方面他很感谢党给他发挥的机会。他画山水画又是喜欢自己的东西，那时社会上流行的画山水一定要学“小四王”的，不学没有人认可，他了解“小四王”的优缺点，他的老师王个簃就说他：“你这个画以后没饭吃。”
他也没有办法，依旧我行我素，虽然画的“特立独行”，但是包括他的老师王个簃心里都知道，他是“有出息”的，这是王老师自己说的，但是这样生活就成问题了，当时他正好在生病，他就开始要找自己谋生的路。
解放初期，他受到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话的影响，下乡看见土改运动开大会，他就画了一张自己《反黑田》。这张《反黑田》开展览会的时候给上海新四军负责美术人、上海美术出版界的领导吕蒙看见了，他说这张画很好，当时还没有人会去画这样反映现实题材的画。他受到吕蒙的鼓励下开始画连环画，走人物画的这条路，但他从来没有画过连环画。
汤哲明：解放前他画山水但不走流行的路子，这给他带来生活的一个困境。另一个困境解放前是他是画山水的，建国以后国家是提倡画人物，他要变成画人物的画家，这也让他面临困境。这时吕蒙把社会上的私人出版社合并后成立了华东人民美术出版社（上海人美的前身），社长就是吕蒙，他发现程十发的《反黑田》后慢慢的把他领到美术出版行业。
程多多：他画的第一本连环画其实不是《野猪林》，而是《琵琶记》，但他自己并不满意，就连大家认为的他的第一本连环画《野猪林》他也是不满意的，画了以后人家笑话说他是“半本野猪林”，因为连环画有格式和规定，在一本书画面上画，一定要这么画，但他不会画，他只画了半本，要画表现人物的表情，画到后来发现画不下去了，人都剩半个了，就剩下半身，人家跟他开玩笑说他是“半本野猪林”，后来他想到这些他自己会笑出来。
汤哲明：美术出版行业主要是以画连环画为主的，所以程十发开始从过去的山水画家逐渐变成人物画家、变成连环画家。这是从山水画转向人物画、转向连环画的过程，他面对的困惑也造成他的“恶补”。
程多多：在上海人美他成为一名专业的连环画家，他一定要追得上人家的步伐。他回忆说人家中午的时候都饭后休息，他在阅览室里、图书馆里看资料，看别人画的东西，尤其是国外的画册在里面看东西吸取养料。所以我们现在把他创作的连环画整理起来看，每一套连环画第二本和第一本不一样，第三本和第二本不一样，第四本跟第三本不一样，很大的进步，而且是明显的进步与永不满足。
1955年他画《画皮》的时候，那些画连环画的老专家都很惊讶，怎么还可以那么画？包括现在所有的连环画有水墨画，就是他开始搞出来的。1959年《儒林外史》插图获莱比锡国际书籍装帧展览银质奖，从这里就可以知道他的变化有多大。
程十发,《海瑞的故事》插图原稿,纸本,尺寸不一,1979年
Q：回到他的“恶补”，具体他“恶补”了些什么？
汤哲明：“恶补”首先主要是解决人物画的造型问题，这部分最重要的内容是学习西画。这是解放后要表现现代人物里面非常重要的内容，不只是程十发，而是所有人物画家都碰到的问题，怎么用西方素描、造型、解剖等方法表现现实的问题？
王欣：从艺术史比较抽象的语言来说艺术家以一种材质和艺术不断地拓展他表现的界限，优秀的艺术家肯定要不断地突破界限。比如笔墨，表现古代的材质或是精神气质，不断地向前在内涵、外延不断地扩到今天的材质或是表现方式。表现材质是其中一方面，程十发也在这其中注重于表现氛围和现代生活的气息跟场景。
比如他喜欢拉斐尔前派，尤其从《反黑田》到《儒林外史》这六年中，成熟期是非常快的，他所喜欢的拉斐尔前派到底给予他什么？我想是浪漫主义的精神。
如拉斐尔前派里关于植物的装点，这种植物并不是真正现实环境当中的植物，西方绘画当中象征主义来自于宗教、神话，如果具体看程十发的《儒林外史》里，会有一些植物、飞鸟的装点就是氛围的装点。
第二是拉斐尔前派的线条，19世纪的绘画都是笔触的堆积，而拉斐尔前派里有非常重的线条感，是很少有单线的，如罗塞蒂喜欢表现女性，长长的卷发或者是卷曲的藤蔓，以及修长的鼻子，缠绕堆积在画面当中的线条感拉出很完美的弧度，这可能都是像程十发在插图当中经常会用到的完美的曲线弧度。
程十发, 我们的朋友和同志遍于全世界, 纸本设色, 124×147cm,1963年
另一个方面是对于氛围的营造，他作为现代画家，传统的同时还有现代的视觉观念和感受，他来自于西方的悲剧意识与这种凄美表现方式，比如看《黛玉焚稿》最后发现他在手稿中完全是对角线构图，这些都是对氛围的追求，这种启发来自于西方，但更隐含一点，处理方式也非常巧妙。
汤哲明：拉斐尔前派对程十发影响主要是构图和场景的布局，他的连环画和主题创作大量是用西洋画拉斐尔前派的表现方式，他吸收了很多这样的手法。
王欣：他受的西方的影响第二方面是来自于版画家珂勒惠支和莱勒的影响，程十发《阿Q正传》镜头感非常强，就像学习莱勒的表现方式，没有语言的连环画，它本身前后景的剪辑跟电影是很像的，会有中景、远景或者是近景。
汤哲明：当时这两位版画家在中国很受推崇，影响很大，从技法上大面积的黑白对比很强烈，程十发后来很多成熟的人物画，就是用很大的木刻，一笔摁下去水分吸干了以后细线条出来了，形成大的木刻和细线条的对比，这种很强烈的黑白对比是从那一代版画家里借鉴过来的。同时也受到版画里的处理手法的影响，这充分的体现在他后来创作的《阿Q正传》连环画，以及他后来的人物画，将从黑白对比关系里面运用到笔墨中。
程多多：这种学习和运用是要讲求技巧，他吸收很多西方的概念，但线条不是西方还是传统的，是来自梁楷、徐渭、陈老莲、石涛的传统这一路的线条，他用传统线条来画珂勒惠支概念的东西，看上去很新，但还是一张中国画。我们家老先生毛笔是拿了支毛笔，但是画出来的是刻出来一样的画，大家用的力度不一样，始终保持是一张中国画，形成新的、又是传统的，看上去新颖好看。
汤哲明：他用传统笔墨吸收版画强烈的黑白对比效果。
程多多：他厉害的地方对西方的东西吃的非常透，很奇怪。当时有人说他“画单线不错，画复线可能不行。”他说：“我也不知道复线是怎么个意思，大概是重复的线。”正巧当时诗人李季的诗集《幸福的钥匙》需配插图，他说试试看。50-60年代没有使用自如的钢笔，他就学伦勃朗的铜版腐蚀画的方法，用一支小毛笔，把所有阴暗面靠线条画刻出来的感觉，要拿毛笔来画非常难画，因为要靠线条组织明暗面呈现出完全两种不一样的质感，从这本书里可以看出来其实对伦勃朗的研究非常深刻。
汤哲明：素描跟造型是黑白对比的关系，用中国画的笔墨结合起来，用线描的传统手法融入珂勒惠支、莱勒版画的技巧，包括伦勃朗素描黑白的关系。而且很巧妙，一根线条从上面有的地方粗、有的地方细，就是为了表现光影关系，这是从西画的版画和素描里边吸收过来的，你看不出来但实际上是里面有大量这种技法，反而形成他的风格。
程多多：另一例子是他的颜色，大家说他的颜色真漂亮很好看，但是这些颜色哪里弄出来的？他说其实是“复色再复色”。红的里面有蓝的，蓝的里面有绿的，绿的里面有红的，吴昌硕以前就用这个方法，毛笔不洗干净，什么颜色都放上去，所以他的颜色是调子统一的，讲起来这是非常科学的问题，颜色是光线波长的不同，吸收跟反射的不同所产生的效果，他说自己用色方法是摄影术里负片的感觉，这说明他对摄影也非常有研究。
汤哲明：国画实际上不是以色彩见长的，特别是文人画，色彩用的很单纯，但是新中国由于表现的内容改变了，需要色彩，也要到西洋画里面去学，当时他能看到的西洋画主要是俄罗斯的巡回派油画，他受西方的第三个影响是色彩，俄罗斯巡回展览画派的灰色调。
巡回派油画的主要特点是灰颜色，不像后期印象派全是大红大绿的红颜色，巡回派的景色灰蒙蒙的，都是银灰调子，当时看到的西画主要是这一类，他就到里面去学了。巡回派油画都是灰调子就是复色，红黄蓝三个颜色混在一起就是灰调子，这个颜色表现很微妙，也和写实题材很符合。
他把两者做了结合，程十发的用色也蛮传统的，但比传统要丰富得多，能表现现实人物，能看到眼前的东西能表现出来。他把传统文人画吴昌硕用墨和重色去调和的手法跟巡回派油画去做结合，目的也是表现现实人物，他表现的范围要广得多，从现实表现中，一手伸到西画里，一手伸到传统里，把两者做了结合。
他的色彩是复色，很多颜色混在一起，混出来是灰颜色，有的加点儿墨，发老是很个很幽默的人，他管这种颜色叫“乌里麻里”的颜色。“乌里麻里”是上海话，字面上翻译是稀里糊涂、乱七八糟。这是他幽默的形容，意思是很混沌。
程多多：从技巧上分析就是复色以后再复色，两个颜色混在一起是第一步，这个复色再加一个颜色是两复，两个颜色复色再跟这两个颜色复色加在一起就是乌里麻里的颜色。
汤哲明：越混越多，视线看不清楚。
程多多：稍微专业化一点就是色调的统一。
程多多：巡回画派的灰调子就是这样的，看着是灰的一片，里面的颜色是非常不同的，非常复杂的。第一块是构图，学拉斐尔前派；第二块是版画和素描，传统写意画的笔法一结合，理念是西画的，手法是国画的，看不出来；第三块是颜色。学的这三个过程就是恶补。
程十发, 木兰从军, 纸本设色, 136.5×68cm, 1983 年
Q：程十发还有很重要的一部分作品是关于少数民族的题材，云南的经历对他创作带来哪些影响？
程多多：1957年的时候中国美协的邀请他去云南体验生活，云南少数民族的那些图案、衣服服饰又特别适合于当代的这种人物画的表现，这又是他创作上了另一次飞跃。
Q：他的写生有什么个人特点？
程多多：写生是基本功，他的写生不是中国式的写生，而是西方式的写生，中国人的写生就是毛笔，毛笔画写生不一样，老先生也会用毛笔画写生，有好几张他的写生稿就是拿毛笔画的，但是平时都用铅笔或者是钢笔，拿到什么笔就是什么笔，他的写生用线条组成的。
他要在宣纸上画，就是用线条来组成的，这个线条为什么很流利？跟他的写生有关系，包括画戏曲写生，他看戏我就陪着，就说那个好看，好看在哪里，怎么欣赏这个戏，他拿只笔就那么画，他的眼睛不看纸，他的眼睛看台上，因为台上的动作太快了。
就是零点几秒，他可以把这个画出来，其实就是画写生最重要的地方：不要牵扯到细节，就是把动态处理出来就可以，所以他的速写是非常有用处的，他的素描跟他的画是有联系的。
那时候不提倡用照片代替速写，他的感觉是你们不要依赖照相机，第一是成本比较高，第二是依赖性，我跟我父亲讨论过这个问题，照片完全可以代替速写，关键问题是看你怎么理解，你画速写的时候没有掌握当初的动态、当初的环境，你为什么要去画这个速写。画速写一样，很多人画速写不是最近才有那一段，你画了也没有用。你画的时候跟拍照片的时候，拍照片的时候把一刹那抓住就已经有印象了。
程十发, 钢厂写景, 纸本设色, 106×55cm, 1958年
Q：写生可以在现场捕捉到一瞬间。
程多多：他有这个本事，拍照、速写都可以把当时的环境能够还原回来。
汤哲明：当时他要画现代人物，大量是通过写生的来实现的，西画能写生，传统的线描手法写生有难度，他的写生对他后来的题材拓展有很重要的拓展作用，但真正的目的还是要表现现实题材，这是当时所有人物画家碰到的困境，程十发在写生过程当中又发现了重要的题材——少数民族题材，这跟当时的政治环境有关系。程十发的人物画真正到现在都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这些作品留到今天依然很有生活气息，这充分说明艺术来源于生活，这符合党的政策。
程多多：他的画是接地气的。
汤哲明：接地气就是对于生活观察的细，有美感，这点少数民族题材给了他很大的帮助。
Q：刚刚讲到他作品镜头感很强，除了喜欢摄影，我们还知道还有喜好是昆曲的，他的艺术创作跟摄影场景式的镜头感的营造跟昆曲的场景、戏剧冲突感有关系吗？
程多多：一个好的画家他的知识是各方面来的，不光是画画一方面。我父亲对电影也很了解和喜欢，他从小带我去看昆曲、看电影，查理三世等等这种大导演的电影，他有很多连环画里就用了蒙太奇式的电影手法，这都对他绘画有借鉴。
昆曲是百戏之祖，所有的戏都是跟它移植来，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但因为太过高深，理解的人并不多，大家以为好听、好看就行，但昆曲最好的特点是文学性，他喜欢昆曲，喜欢它的文学性、表演艺术，一个好的艺术家，一定会喜欢昆曲的文学性。昆曲里面有诗词、有曲牌，都是元曲的来源，都是有很严格的规矩的，他受到昆曲的借鉴特别多，这都是跟中国画相通的。
汤哲明：昆曲是文人玩出来的，里面文学的价值很高。
Q：他最喜欢哪一部昆曲剧？
程多多：昆曲好戏很多这很难讲，比如《牡丹亭》不是最好的。在《红楼梦》里宝钗点了一出戏，对戏中的一曲《寄生草》激赏不已，曲中那“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的人物，便是梁山好汉花和尚鲁智深，这出戏是《鲁智深醉闹五台山》。这句唱很多人都在唱，真正理解它的意思的时候就感到这个戏不简单，鲁智深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关汉卿《单刀会》的《新水令》，关羽赴会舟中观赏江景，面临滔滔江水，吊古伤今，抒发了胸中的无限感慨。关羽说这是几十年来流不尽的英雄血，很多人对这句话不理解，就要从这个故事里看历史，他们船行的地方正好是赤壁，二十年前在这里有赤壁战争，这些血都是赤壁战争上是死掉的，这是流不尽二十年来流不尽的英雄血，关汉卿短短两句话描写了景又讲清了历史，一句昆曲，四句唱词里四个典故，一定要到这个程度才知道他在唱什么。
程十发, 迎佳宾, 纸本设色, 189×304cm, 1978年
Q：刚刚聊了很多程老在艺术上无止境自我学习故事，多多老师和父亲在艺术上有没有争论？
程多多：我跟我父亲常常争的，基本上都是我输掉。我们常常学术性的讨论，也分不出什么好坏，有的时候就像笑话一样，比如有一天正好是易中天在讲《三国》，我们听的时候也在讨论关公的脸为什么那么红？
我们说第一关老爷子是高度近视。他的眼睛是丹凤眼，丹凤眼就是长长的没戴眼镜，眯起眼睛，说明是高度近视。因为他是夜读春秋，月亮下看书，眼睛看坏了，所以他打仗凭两样东西：一是赤兔马跑的快，二是青龙偃月刀快。关公杀掉三个有名的将军，人家还没有搞清楚他的马已经跑到面前一刀拿起来就下来了，为什么会这样？说明他血压高，脸红是血压高。我们就是讨论的类似的内容。
程十发、王个簃、唐云等在上海中国画院合作创作
Q：这次展览主题是“精艺报国”来自于程老当时的题字，这是不是他对自总结？我还想联想到当年他在画院的时候，通过卖画解决画院职工住房问题；包括后期他把自己收藏的古画全部捐赠国家，从艺术家的身份到画院院长，到最后奉献社会的过程，回到精艺报国的题字上，这是他对自我的总结？
程多多：“精艺报国”他写过好多次，基本都是晚年手抖的时候写的。他写“精艺报国”是比较符合历史的，艺术家拿什么报国呢？只有把画画得好一点。岳飞的母亲在岳飞的背上写了“精忠报国”这是古训，就是对国家有贡献，他一直跟我们讲要做有贡献的人，做创造财富的人，不要做消耗财富的人。
汤哲明：就是今天的正能量。
程多多：这个前提下很容易理解“精艺报国”的意思，他作为艺术家只有把艺术弄好回报给国家。
汤哲明：他是画家，做自己本分。“精艺报国”希望用画，用正能量的画回报祖国，回报社会。
程多多：他的艺术是旧社会学习的，但是成长在解放后，他心里很感激。他自己创造描画新社会的方法，同时解决整个绘画界的难题，但他没有扔掉传统，加上新的概念、先进的想法和国外科学方法，符合当时的政治环境，非常生活化，这是目前为止还是很多人喜欢他和作品的原因。
汤哲明：古为今用，洋为中用。
程多多：双百方针他贯彻的很好，很多画家都是这样，但是个人走的路不一样。艺术品不能跟政治去挂钩，但是符合政治路线是可以的，这说明他对于绘画在当时处于什么地位非常清醒。
汤哲明：他之所以写 “精艺报国”，我理解他是新中国培养的，在当时的文艺方针下，把自己的艺术达到很高的高度。
程多多：他的意思很简单，我是艺术家，我要报国只有一种办法。
程多多：为什么他年纪那么大的时候都在抖了还在写这几个字，他以前没有写过这几个字，他正好花一辈子的时间拿出这些，“我画到今天这一点党还认可”所以他来报国。
程十发入党誓词
Q：很感人，老艺术家回看自己一生的时候的热血与情怀。
程多多：就是这个意思，讲内涵很深，但是要解释起来很简单。
汤哲明：你刚刚提的那个问题也非常好，他给画院的画师去解决问题，买房子什么的。他当时做画院院长，也觉得是国家栽培他的，他很具体的想为大家做点儿事，为大家做点儿事也是为国家做事，实际上是通过卖画帮他们买房子。
程多多：文化局当时上面拨给画院三套房，画院的员工每个人都有困难，甚至有祖孙三代在几个平方米的房子里。
汤哲明：陆俨少当时就一张桌子吃完饭画画的。
程多多：那时画家还算好有卖画的收入，但是员工没有收入，要先要解决这一批人的生活问题。老先生在没有办法的时候，90年代初，从香港来两个朋友看到老先生这种情况，他们提议可以卖画，很开心就拼命画画，是认真画这批画都是非常好的，最后卖了60万基本上职工都摆平了。他说义不容辞，他这种类似的好事做的特别多。
程十发捐赠藏画亲笔信
程多多：他的古画收藏也是自己花了很多功夫，用自己的画来交换，他卖画的钱也是自己的稿费，宁可有的时候生活费都成问题了，让我到画院去领，他的传统画根基那么好，因为他是通过收藏的来研究。
汤哲明：有的是花钱买的，有的是拿自己的画去换的，他买这些古画的主要用处是学习，他说画就是学的，不讲画的价值多少，在他自己写的文章里，说这是他几十年来，为学画留下来的资料。
程多多：人家都说：“这是几百年的宝贝”。老先生说：“这些是他的老师。”本身他收藏古画的宗旨，不是作为文物来看待，而是要学东西，这些都是他的“老先生”， 现在他管不了啦，人也不在了，这些东西就给大家来看，让大家来学习。
Q：展览还有亮点是关于“程十发藏陈洪绶书画展”，他受到陈老莲的哪些影响？
汤哲明：任伯年、任雄、任薰全是学陈老莲，张大千、谢稚柳也是学陈老莲。程十发是画人物肯定学陈老莲，陈老莲从收藏价值肯定比任伯年要高，程十发收藏的陈老莲也是特别多也特别丰富，也有博物馆级别的好作品，所以就考虑把程十发捐赠的陈老莲独立出来，因为陈老莲代表程十发的趣味。
程多多：学陈老莲最要紧的是学什么？老先生是抓住了陈老莲好的地方，因为他看懂了，很多人没有看懂，所以学的都偏掉了。
汤哲明：程十发画的人物尤其是老的高士造型很多是陈老莲那里来的，包括画花鸟。
程多多：陈老莲脾气很倔强，这种倔强的脾气画家很需要，很多人没有学到真正点子上，没有学好传统，老先生学到了陈老莲的精髓，他的创作前期很像陈老莲，后来看不出来陈老莲在哪里，但是研究陈老莲的，一看就知道这是陈老莲的东西。
Q：回到百年展的主题上，今天我们再看程十发的艺术，带给我们哪些启示？
汤哲明：历史研究就一句蛮有名的话，就是要离开几十年再看，离的太近看不太清楚，价值也是忽略的。今天看程十发的意义，和十年前看到的意义不一样。离的越远看的越明白，时间越久，真正的艺术家就凸显出来了。
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系列·精艺报国
纪念程十发诞辰100周年艺术展
主办单位：上海中国画院 程十发美术馆
展览时间：2021年3月20日—2021年5月5日
（周一馆休，逢节假日正常开放）
展览地点：程十发美术馆 第一、二、三展厅
（虹桥路1398号）
快闪秀：瞬起艺境 限时快闪
时间：2021.03.20 11:00-11:15
程十发先生生前在国画创作的同时还非常热爱昆曲的舞台表演，认为艺术互相启发和包容，并组建曲社，开展曲会活动普及国粹，曾担任昆联会早期的名誉会长。其子程多多先生也在父亲的影响下喜爱昆曲，积极推广。
为更深入、多方位地普及传统国画艺术、弘扬海派文化和民族文化，围绕纪念程十发诞辰100周年艺术展，上海中国画院特别邀请上海国际昆曲联谊会等机构共同合作，在程十发美术馆共同推出快闪秀活动。
主题讲座：《先贤智慧 世界潮流 赤子初心——程十发艺术精神浅析》
嘉宾：程多多、林明杰
时间：2021.03.20 14:00-16:00
程十发在艺术服务于政治、服务于大众的时代，以他的智慧与勤奋创造了既应和时代潮流、又为大众所喜闻乐见的经典艺术形象，同时更为传统绘画的继承与发展保留了火种、创造了样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