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之上」,一退再退

《悬崖之上》的最高原则是行动。
为了让行动成为第一主角,本片首先是在谍战片类型的基本配置上,做了一番调整。删的删,减的减,合的合,只为让这条行动线更紧实,更紧绷。
但如此一来,《悬崖之上》呼之欲出的凌空一跃的决心,在行动上便不自觉显露出一退再退的犹疑和滞后,从而造成某种观感上快与慢、进与退的分裂。
这方面我们只要和封神的《风声》《潜伏》稍作比较,就能看出问题所在。
调整的第一个基本配置,随时试探。
一句话的机锋,就是刀锋。很少有一种类型片,对上话,话出口,就是飞出去的刀子,便开始较量,搏斗,厮杀。无时无刻不在,时时刻刻需要提防。每个人都不能轻易信任,都要一再验证,这是谍战剧尤其紧张刺激的地方。
影片中第一次试探,发生在我方特工张宪臣(张译 饰)与前来接应的伪装成我方同志的军统人员老冯(沙溢 饰)的交谈。
互相点烟的当口,抽上烟,人就自然放松,这时老张出刀,请老冯回头找老夏弄枪。老冯应道,不用找老夏,我给你弄。
一个子虚乌有的老夏,分出了谁是敌人,谁是同志。你死我活,不在话下。
《悬崖之上》在这方面,几乎做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每句台词都擦得雪亮,像情急之际,随时能从袖口窜出的小匕首。
因而没有一丝空间留给他们过一天日常生活。小兰(刘浩存 饰)仅仅是对老张说要给他做一个排骨汤,便遭狠狠训斥。《潜伏》里翠平垒鸡窝、一顿饭两个小菜和余则成吵吵架的家常日子,看来要等最后胜利再说了。
他们的手里只能握着枪,而不是锅铲。
抽空了生活气息,也清除了历史背景。我们在谍战剧里常听到的伪满政权、汪伪政府、南京、重庆、延安以及一系列历史上大人物的名号,一个听不到。军统老大戴笠为余则成授个勋、交流几句的场面,想也别想。
切断这种隐秘的地下工作和国家命运、大人物的联系和宏大联想,把他们圈到一个纯粹的命令执行者的行动线上,是本片第一个冷酷之处:你和你的工作,也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他们的处境,总是极度危险。
这便导致大部分角色都只能选择冰山表演,或叫无表情表演。他们的对话十分谨慎,十分克制,十分心事重重,似乎总在暗暗琢磨待会开口说什么。
然而这一琢磨,就造成了某种动作滞后。这与动不动一个大俯拍镜头、突然出现一段凌厉搏斗的视听语言间,便生出一种快和慢的分裂。
看这一节。
火车上,特工一组的小兰遭特务带走,安全起见,特工二组的王郁(秦海璐 饰)和楚良(朱亚文 饰)下火车,与接应的伪装者周乙和老鲁商议坐下一个班次。
周鲁显然不会答应,他们还要通过抓小兰,揪出老张。两个小组四个人,一锅端。这就有了一番话里话外的常规试探动作:继续坐同一个班次,还是下一个班次?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周鲁二人认为对方不明真相。王楚二人中,起码王郁已通过厕所被改动的记号,知道有状况。
要注意的是,不管怎样,此时表面上,大家都是自己人。但是因为把文章做在了暗面的较量而非明面的“自己人”,这段戏非但没有拍出一团和气下的紧张感,反倒让站在火车边的四人流露出春晚主持人的接不上话的尴尬。
所以,把话安全地接上,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不再考虑这样的对话是否有生活感,是否表现了人物性格。你仿佛看到两条拧干了水分拧成了麻花状的毛巾,在互相扔来扔去,既没有温度,也没有湿度,砸到还有点疼。
这里面有电影篇幅所限的问题。另外的问题,就是张艺谋的美学追求所致。
除去早年的《活着》还有大悲大痛大哭的情感宣泄,不避煽情之嫌。后来张艺谋的作品对于情感戏的处理,愈收愈紧,不断蓄力,万千思绪绷于一线,只需轻轻一触,自有伤心人肝肠寸断。这在《归来》《一秒钟》里,我们已一再领教。
但谍战片有所不同。人物情感的隐忍乃至隐藏,是它的先天要求。这反而需要通过一定的“松绑”,或者紧中有松,像《风声》里的吴队长,悠悠扬扬唱几句《空城计》,真真假假摔个盘子,或者像《潜伏》里,余则成和左蓝一边热吻一边沟通工作,才能让观众也跟着松口气,从而进入一个张弛有度的节奏中。
因而我们看到,当台词的功能,全部倾斜到信息输出上,演员表演是难有发挥余地的。回头一想,正面人物无外乎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反面人物无外乎鹰犬猖狂,狐兔乱窜。
唯独出来一个有些复杂感的周乙(于和伟 饰)。而这份复杂感,又有多少归功于他作为一个潜伏者的特殊身份呢?
相比《风声》中对戏吴队长、收编李宁玉、智斗武田君收放自如的百灵鸟般的顾晓梦(周迅 饰),和《潜伏》中人前青铜人后王者、一边革命一边奉命调情的余则成(孙红雷 饰),周乙就显出过分的不自在来。
他上有高科长(倪大红 饰)的时时考验,身侧有同事老金、老鲁、小孟的步步环伺,外有我方同志需要里应外接。周股长轻松是不可能轻松的,这辈子都不会轻松的。
而且,台词的信息密度密到这份儿上,人就容易疑神疑鬼,走向过度解读的不归路。
简单举例。我们知道,王和楚很快就识破了周和鲁的真实身份。
那么他们是什么时候知道周是自己人的呢?要等到周自我暴露,还是更早前?更早前的话,有什么暗示?
我随手想到的一个暗示,是他们住进闲置豪宅里,第一次吃饭时,被问起在苏联都学什么,楚良说,跳伞,射击,格斗,还有俄语。随后用俄语说了句“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这时候,周乙跟着学腔,荒腔走板,大家嘻笑一通,不当回事。这暗号或许就藏在荒腔走板里。
这样的玄想和索引,还有不少。
但这样的解读,即便成立,意义也不大,徒增疲劳。
我们再看第二个基本配置,信息传递。
谍战,本质是一场信息战。
《悬崖之上》舍弃了可以增强叙事精彩度的情报工作过程。《风声》中拿游标卡尺验笔迹、通过《空城计》唱腔变化传信息、飞针走线情报藏内衣等奇技淫巧,本片统统没有。
电影中最大的悬念驱动是,寻找王子阳。而这竟然并未展开,只在最后给一个交代:人找到了,出境都已安排好,一切顺利。
在情报工作的几个环节上,也是一切从简。
只在一本密码母本上做了几个小动作:老张在书店变了把魔术就偷走了;周乙上了老金的车就给栽赃了。
此外信息传递也没什么花活儿:往电线杆子上贴个小广告;电影院前海报上钢笔画个勾,点到为止。
至于情报破译,有一个人畜无害杀人贼厉害的小天才小兰,也就不用我们操心了。
这个配置减成这样,等于是从谍战片的房梁上抽掉了一根横木,是一个很冒险的举动。
还不够,谍战片的另一大看点——刑讯逼供,也不是本片要处理的重点,这就再去掉房梁上一根横木。
上映前,预告里反复播放的张译坐电椅戏,没想到就是顶格配置了。到了正片,电了几次,高科长率先放弃:没用,我就知道。
这完全跟我们《风声》里吴大队长遭遇的酷刑没有可比性。
哪怕单拎出坐电椅这场戏,吴队长通过暴起的青筋和突出的眼球,将钻骨入髓的痛感,电流一般通入观众的身体。这远不是老张猛烈晃动两腮能做到的。
更不要提“有分寸”的六爷扎下去的一根根令人生不如死的银针了。
刑讯逼供的目的,不是展现一出暴力奇观。它是通过肉体的折磨,以达到精神的摧毁。或者反过来表现精神的强度和信仰的忠诚度。
所以用刑上,也并不都以酷烈凶残为能事。《风声》里的李宁玉,留洋的高材生,密码破译专家,伊的高傲写在脸上。武田不打不骂,让伊自己脱光了,从头到尾,从里到外,仔细检查。检查完了,屈辱写满全身,伊再也傲不起来。
至于斗智斗勇的敌我交锋戏码,可说的也不多。
即便我们能原谅吊着一口气的老张,还能巧手解开手铐奋起虐杀一卒一医乔装出逃这种抗日神剧的段落,即便我们能原谅周乙和我方同志交头接耳的时候,总是没有人在场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的巧合,我们也无法原谅,实在无甚新意的军统人物塑造。
倪大红饰演的高科长,完全就是《风声》里一瘸一拐的司令部清洁工,换了身行头走马上任的。
与我们《潜伏》里指挥调度时是个颇有能力的领导、敲起汉奸的竹杠时是个贪得无厌的敛财狂、和部下聊起女人时又是个油腻猥琐的老色批吴站长比起来,根本不在一个段位。
本片最大的问题,不在叙事老套简单,而在我们对于人物的态度一望便知。
《潜伏》的魅力就在于,我们始终不确定,余则成对那些事件会有什么反应和态度。例如在向吴站长交代和左蓝的关系一事上,就有颇多思量。什么时候说合适,怎么说可信,整个过程都有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跌宕感。
但从一开始,张艺谋或许就没想要创造出像顾晓梦、李宁玉、王田香、余则成、翠平、吴敬中、李涯、陆桥山这一类经典谍战人物。
他们在“行动”这个绝对主角面前,都是配角,谁也不能抢戏。
当恋人生离即是死别,同志间只有共同的信念,人物的对话只有信息攻防,他们的形象不再清晰,生死置之度外,排除一切私心杂念,大写的行动才能走到最前列,以最快速度抵达乌特拉(黎明)。
这是本片真正冷酷而又光明的地方。
而在有限的限度内,张艺谋还拨出一点笔墨,去刻画谍战片的灵魂所在:信仰之战。
这个笔触,还是体现在行动上。让我们转到军统特务这一边。
在片中的几场枪战戏里,我们总会听到敌方长官一声命令:留活的,谁也不准把他们打死。
有人活,就得有人死。这就意味着,敌方只有被打死的份儿。
这些穿着黑皮衣看不清面孔的特务,就这样一个一个无声毙命,镜头没有在他们身上有任何停留。但“留活的”命令和被击倒的身影一再出现。
能让人毫不犹豫赴死的,除了信仰,还能是什么?这是超越敌我,升华主题的短促而有力的一笔。
影片最后,留了一个开放式结尾。
我方这边,王子阳顺利出境了。老张的两个孩子找到了,投奔到了母亲王郁的怀抱。
敌方那边,军统内鬼的罪名,嫁祸到了老金头上,高科长心里明白,这只是为了交差。
周乙还能继续潜伏吗?那颗从小兰那儿要过来的毒药,是为自己而准备吗?
这不太重要。
因为从行动才是本片绝对主角的角度看,人物的结局并非故事的终局。
假如乌特拉代表黎明,代表最终的胜利,乌特拉行动,就要继续行动。这是《悬崖之上》一退再退之后,逐渐显露的孤注一掷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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