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妈

毛妈是老了。

我搬进院子,毛妈就显出老相;时间走过近三十年后,一位妇人的老态让我目睹生活的沉寂如一泓永无更新的死水,泛着厚积的死色,阴着一辈子没有晴开的脸。毛妈的老态是将流逝的日子结成茧留在脸面上,成为厚积的苍老。

她的老伴毛爹作机关传达,毛妈跟随着做些门卫工作,但我总见她一日里都是在为三餐忙碌,蹲在水龙头下不停地洗刷,餐桌上却从没有过灿烂。毛爹把捉到的老鼠剥皮而后做成下酒菜,毛妈拣选的菜蔬也多是摊贩最后不能卖出的处理品了。对于生活,他们似乎缺乏基本要求。我曾经走进他们的住房,拥挤、狭窄,没有任何条理的堆放,不容有手脚宽容活动的地方,也不容你的眼睛看到秩序排列,楼居底层采光原本受到限制,随处的堆积阴暗更甚,阴暗与潮湿发霉总是结成死盟。那时候,他们的小儿子还没有工作,大儿子虽成家也挤住家里,有了一个孙儿,一家子常在居屋外的空坪架一方小桌吃饭。

现在推算,那时候毛妈年纪并不很老,衣着的不讲究呈现出老态,黑色的衣衫,黑而不彻底,仿佛压在箱底数年数月的陈旧,宽大且老式的对襟衫。她的声音暴露她的活力,常听见她招呼孙儿回家,声音在院子里的一角出发,而后八方奔走使小的院子仿佛无法承受声音的冲击 而鸣叫着传达她的亲昵。这在院子里是没有第二个的,一方面是身份学识及虚荣的拘谨,另一方面是天赋的不及。毛妈没有说悄悄话的兴趣,每每需要表达,无论面对谁,言语虽稍显滞涩总是响亮——我想象她甚至不知道隐私为何物和如何把有些感情收藏起来。

每日下午准时看见毛爹端着一摞报纸送往各个办公室,而在闲下来的时候,握着一个大的竹叶扫把清扫院子。与人说话总是笑声开头。老头子爱喝一杯,毛妈总为他准备着。老头突然去世仿佛没有引起院子太大的骚动不安。他没有在医院待太长的时间,脑溢血很快地将他击倒。没有听到毛妈的悲号,是悲伤无力还是作为妻子的无愧冲淡那分悲伤?

她的家更加阴暗和混乱。小儿子成家很快下岗,大儿子早就是半上班,兼着做点生意,卖低档的衣服、摆槟榔摊——一直没有发起来,最后小俩口完全隐退在市场外。毛妈得到政府的抚恤金,也只是低微的生存保障。常见毛妈在院子里拾些柴火,别人扔下的旧东西可作柴禾的都会集中在院子的一角,堆成有些气势的柴樵。她的行动迟缓起来,每移动一步仿佛都存在可能倒下去的危险。她不再大声的说什么。我们在她面前过去,跟她招呼,有时竟没回答。以后就看到她无言迟钝,身子也渐渐地干枯起来,像凉在空中的原先有些生命东西慢慢失去那点衰微的颤动。毛妈的老态在她还不太老的时候先是在穿着上显形,而后一点一点深入每一血管,扩散到四肢,而后言语,四面八方的风渐渐风干了她。对于贫困的淡漠我再没有进过她的家门,如果先前是冷漠,而现在我已有些惧怕——触摸生活的不公平和种种困窘,以及生活秩序的混乱和对贫弱的无助,我能说出什么来 ,阻挡,或者呼吁 ?

望着毛妈,我将视线移开——太阳的光芒一如既往的有些力量。

2005年8月于益阳草写

2015年11月15日于益阳改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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