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奥乔·阿甘本:反思瘟疫 | 西东合集
潘震 译
本文要反思的不是流行病本身,而是我们可以从人们对流行病的反应中理解什么,也就是反思为什么整个社会如此轻易地接受了瘟疫、居家隔离、搁置一切正常生活条件、工作关系、友情与爱情关系,乃至宗教与政治信条。
为什么没有发生示威和抗议活动呢?通常在类似的情况下,这是完全可以想象的,应该说也屡见不鲜了。我的猜想是:在某种程度上,可能是在无意识之中,瘟疫早已存在。显然,人们的生活条件早已转变,只需要某个突然的信号,就会展现出其本来的面貌:不能忍受(intollerabile),正如瘟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当下处境唯一能带来的积极事物,即人们可能会慢慢开始自问,曾经的那种生活模式是否是合理的。
同样需要反思的是这一处境揭露出的人们对宗教的需求。其标志是各路媒体——尤其是美国的报刊——持续的报道中反复用来描述疫情的词:大灾难(apocalisse)[2]。这个从末世论(escatologia)挪用来的术语常常用来直接指代世界末日(la fine del mondo)。仿佛人们的宗教需求已经无法由教会满足,于是转而在别处摸索,最终在我们时代真正的宗教那里重拾了起来——科学。和其他所有宗教一样,科学宗教也可能生产迷信与恐惧,或者不论如何都可以用于传播它们。人们从未像今天一样积极地塑造出危机时刻的经典宗教场景:不同的看法、规章之间充满矛盾,从否认疫情严重性的少数异端(eretico)立场(尽管这些观点可能也由权威专家支持)到承认其严重性的主流正统(ortodosso)言论都是如此——即使在后者内部,关于应该如何应对疫情,各方主张也时常相去甚远。这类情况下,永远都有专家或者所谓的“专家”能成功地迎合君主的口味。而君主,就好像在宗教争端分裂基督教时一样,总会选择符合自身利益的一方,并采取相应的措施。
另外一件需要思考的事:显然,一切公共信条和信念都在崩塌。可以说人们不再相信一切,除了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护的赤裸的生物性存在(nuda esistenza biologica)。但是在失去生命的恐惧之上,能建立起来的只有僭主制(tirannia),只有利维坦(Leviatano)和它出鞘的剑。
因此,如果能等来这么一天的话,那么在宣布瘟疫紧急状态结束之后,我不认为人们——或者至少那些尚存一丝理智的人——还可以重返从前的生活。我想这可能是如今最令人绝望的事,尽管也有人说过:“只因没有希望的人,我们才被给予希望。”[2]
译注:
[1]该词古希腊语字面意思为“启示”,这一用法可见《圣经·启示录》。
[2]语出瓦尔特·本雅明的《论歌德的〈亲和力〉》(Goethes Wahlverwandtschaften,1924—1925),原文为“Nur um der Hoffnungslosen willen ist uns die Hoffnung gegeb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