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安四天
《六安四天》(1)
崔小红
六安的第一天在路上,这是一个彩云弄巧的世界,好像希望就在前面。
在我出发六安的前一天,淮南下起一夜大雨,雨声持续倾倒在楼顶,在树梢,在我的南瓜绿叶上。早晨醒来,空气弥漫着草的青青气息,气温下降,但是雨过天未晴,天空混沌的一片苍茫。
我的六安之旅是拥挤的,高铁车厢里座无虚席,还站着、蹲着或者席地而坐一些人。当我推着行李箱,拎着手提袋在人群里慢慢移动的时候,发现进错了车厢,需要折回头。坐在地上的一个人老朋友似的抬头问我一句,怎么又挤回来了?
车到合肥,车厢几乎清空,仅剩下三两个可能和我一样要落脚六安的人。高铁在合肥站经过一段时间的停靠补给之后又飞窜起来。这时,行驶方向发生改变,所有的人背部向前。这突然出现的状况超出我的预期,适应它,我需要用一程的时间。在这个时间段内,我被动地以退的方式向前,被动地换个视角看天。前方的事物在我的眼里变成远远的后面。窗外,天空开始蔚蓝,蔚蓝得透彻又高远。
车窗外悬浮着大堆的白云,翻滚着,追逐着,仿佛触手可及的一场聚散。蓝天、白云、绿草,过眼事物的线条在忽长忽短,还有角度忽大忽小的电缆。葫芦丝的声音飘渺了,细腻又甘甜,今宵多珍重,我的六安第一天。
1
车到六安之后,行李箱和手提袋裹着我行走不便。有位乘客帮我拎起一个手提袋。下了电梯,过完闸机口,那人走了。我拿起手机,发现地下车库已满,来接我的朋友无法进来,需要我再搭乘直升电梯上到地面。
又有一位学生模样的青年人帮我一程,靠近电梯的时候,微小的某个异物扑进我的喉咙,撞击的我剧烈咳嗽,病来如山倒的无法抑制,泪水溢满眼帘。青年学生递给我一张纸巾,我说你到哪里?要不要接我的车送你一程?青年学生掏出手机说在哪个地方,直线距离400多米。升上地面,太阳的光线有些刺眼。我的朋友过来了,我们一起上车,我说这是路上认识的小伙伴,帮着拎的手提袋,他要去到哪里,我们送他一程。男青年是安徽工程大学的学生,来参加三下乡活动。
陈如宽老师是我谋面次数很少的异地朋友,每次来到六地平安,他都尽自己的力量帮助我,这次下榻的酒店是他预定的。
六安的下午是有层次的。这种层次交替在光影和色彩里。远处的楼群被夕阳照亮,亮成一条发光的线。近处的行道树隐在高层的阴影里,变得沉静,绿色却丝毫不减,向路的尽头绵延。明暗的两条平行线被色彩相交在一起,楼群像浮动在绿叶上的一首诗,向那边拉索的淠史杭大桥倾吐久违的单眼皮爱恋。
2
夕阳不违其时,天时到了必然要火。六安的傍晚需要交给时间,交给晚餐,交给与我并肩的朋友。暮色里,英布的衣冠冢被楼房挤在一角,在灯光里独自与时间斟酒。月亮岛上,车流朝着回家的方向。远处楼顶的霓虹,近处老淠河上的波光,我们交谈的话题,在夏季的夜晚里浅浅地酝酿。
异地采风六安,我的目标既定——为创作一部长篇小说而蹲点。去年,我的一位文化界的朋友语重心长地告诫我不要写无产阶级军事家许继慎。理由简单的有点不简单,他认为许继慎虽然被平反许久,还树立起一座座雕像,但是他是有争议的人物。迄今为止,没有见过写许继慎的文学作品,这是微妙之处。如果有许多人已经写过的话,我接着写也还好,可我是第一个写他的人,这种风险,一个女人最好不要冒。
异地采风六安,我行走在月亮岛上。夜晚的月亮岛上看不到月亮,到处是灯光在闪烁橘色的光芒。皖西学院四个大字被圆润地刻在一块巨石上。一对年轻人在旁边留影,我一时兴起,把手机递给朋友,帮我发一段视频到朋友圈吧,相当于到此一游,与文化的交游。
我对朋友说,这部长篇只有纵线的主角汪贤清一个人实名,其他人包括横线的主角我全部采用化名。我的朋友完全赞成我的技法处理,他补充说许继慎只是背景人物。这部长篇不为历史立传,不破译当年的谜团,不是祥林嫂在絮叨一段苦难。旧事重提只是为了珍惜今天的美好,旨在用如今的太平盛世去印证土地革命时期的初心,去交一份当代建设的答卷,去温情皖西旧式女人身上永远的闪光点,去解读新女性的职场体验。
3
夜晚的老淠河是黑色的绸缎,下龙爪的树影被模糊成一团。我的朋友说,岸上那边是北门塔。他指向一处隐约的暗影,高耸的。还有南门塔吗?有。他指向另一个方向。六安老城不大,镇城的南、北两塔相距只有几里路。许继慎唯一的弟弟,独山暴动的领导人之一许希孟被国民党杀害后,曾悬头示众于南城门。小脚女人汪贤清从娘家大姐那里借来大洋三块买回许希孟的人头,和妯娌罗氏一起让小叔子的遗骸入土为安。
夏夜,月亮岛是安谧的,一对老夫妻坐在岸边的柳树下,手里拿着芭蕉叶形的塑料扇。我说您坐在这!不怕蚊子吗?妻子说没有,有了就用扇子打,说完话便用扇子拍打一下腿。我是O型血的人,如果房间里有三个人,还有一只蚊子,这只蚊子又要叮咬一个人的话,被叮咬的那个人肯定是我,因此我是害怕蚊子的。所以当我的朋友站在环岛彩旗下准备长时间说话的时候,我建议还是边走边说。
我的脸上落下一滴雨,我说下雨了,我的朋友说没有呀。我们继续走着,在夏夜里散步,心情便着上了夏的色彩,平静得热烈。又一滴雨落在我的脸上,我说下雨了,我的朋友说下雨了吗?雨滴多起来,彩旗飘扬,却静谧无声。
4
环岛路上停放着一辆轿车,一个时髦的年轻女郎靠在前面的引擎盖上,手里拿着话筒在唱歌。夏风吹来,她的披肩长发飘起。另外一个女孩子蹲在她的前面用手机拍摄。第三个女孩子在增强照明,她们可能是在做直播。多媒体时代已经到来。
皖西的旧式女人汪贤清在有生的60年光阴里也见过汽车。那是1955年,原工农红军第一军军长许继慎在肃反中被张国焘杀害已有24年。她为了救唯一的儿子的命,曾经连夜乘船坐车去往省城找副省长沈子修,希望能够救她的这位过继来的儿子的命。她的这个儿子是许希孟的长子,在许继慎死后,婆婆吴氏做主过继给她,作为她和许继慎的孩子来抚养。汪贤清童养媳出身,尽管圆房后许继慎不与她同房,尽管她一生都是姑娘,她依然深深地爱着他,爱她伟岸的身材,爱他坚毅的目光,爱他私塾奠定的国学基础,爱他黄埔军校经历带来的见多识广。
于是过继来儿子后,温饱都无法解决的汪贤清却要送儿子去读新学。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一位身材高挑的30多岁的小脚女儿在骄阳下一拃一拃地扭动脚步,步行100多里地找到码头集的许家祠堂,希望得到一点祠堂公款,资助她的儿子读书。她的儿子师范学校毕业后当了小学校长,后来又当上乡长。这个国民党乡长的经历,是他解放后被镇压的原因。
网上资料显示,镇压的地点也是在六安南城门。我的朋友说不是的,下龙爪这个地方以前有座浮桥,那边有个码头,那些鳞次栉比的楼房所在地过去是荒凉的地方,用作刑场。汪贤清和许继慎的儿子是在这里被镇压的。
过去的事情斑斑驳驳,月亮岛人行道上新铺设的砖面已凹凸不平。
5
六安的第二天迟到了。我在酒店大厅等待朋友来送我,当他出现的时候,已经滞后约定的时间,我与文联的约定相应推后。不过后来发现,我是超前的,迟到的不是我,而是概念。
在来六安前的两个多月时间里,经过协调,我已经与主任联系好,把此行的目的、时间、希望得到的具体帮助逐一告知。其中又联系多次,包括在出发前的两天,我又一次口气委婉,内容明细地提醒了上述内容。因此早上起来我就退了房间,把行李搬上朋友的车后,我在设想去乡镇的方案,有一、二、三种……
主任办公室的门已经打开,他在打电话。我站在门口稍等两分钟。落座后相互介绍一下身份。主任说需要等一会,主席还没有到。等待的窗外是绿色的,等待的茶几上摆放着一些文件。一个送报纸文件的工作人员把一摞报纸放在门口的椅子上,一声不响,脚不停步,马上离开。办公室里的一个人即刻站起来去把报纸拿起,礼貌性地表示接收。然后随手丢在茶几上,接着忙自己的事。
报纸头版是一张重要领导人的大幅会议标准照。一张作协的经费预算单被报纸挤掉到地板上,我把预算单捡起,重新摆放在茶几上。等待的时间是雨后可能有雨也可能骄阳的捉摸不定。我的朋友微信我,事情对接的怎么样了,他可不可以先去办点其它事情?我打字曰,在等主席,你先办事去吧。朋友办完事后,微信我要不要现在接?又打字曰,主席还没来,请等待。
6
去卫生间是等待时间里的一项有效活动。回来后,办公室来了一位老同志。她在与主任解释补发工资的事情。她弯下腰说那段经历是算工龄的,主任说好好好。她说她老伴已经补发到位,主任说嗯嗯嗯。主任说还需要谁签字,她紧张的满脸堆笑,又弯下腰问为什么还要谁签字呢?主任说只是签一下字。老同志甜美地说她的父母都是离休干部,独生子女费发了没有?好多钱呐!然后自己感动自己地说:“对了,今天是七一,是党的生日,我要交党费。”主任说对对对。
主席来了,主任过去找主席汇报工作。老同志如释重负,换成局外人的轻松口气,关心似的与接收报纸的工作人员闲谈几句。想想哪里有情况要落实,又急忙冲出门去。他们在另外一间办公室里谈补发工资,谈独生子女费,谈书报费。老同志又幸福地汇报一遍,今天是党的生日,刚才她交党费了。过来一阵风,作协的预算单轻飘飘的落在地上,我又把它捡起来摆放好。
主任过来对我说,你有文联的函吗?这个没有人提醒我要带,必须要的话,补可以吗?他说现在他与乡镇联系。我睁大眼睛专注地看着他,原来他一直没有与乡镇联系。我朋友的微信来了——工作对接的怎么样?我用拼音九键告诉他——有点不顺利。因为主任只是在与乡镇的党政办联系,且是第一次。他在联系的时候先说明了一下是从谁那里知道的号码。老同志又冲进来,说还是把材料拿走吧,这个表上有她孩子的信息,如果保密工作没做好,别人看到了怎么办呢?还是自己保管吧。主任说照照照。原来这是主任的工作语言,他当时跟我说的好好好、照照照,都是待解的方程,可能多解,或是无解。
7
主席走过来,他对我说写许继慎的人太多,你要是第一个写他的人就好办了,可惜已经有人写过,不需要再写。现在乡镇很忙,都在抓扶贫攻坚,没有时间陪你。上次徐贵祥来采风也就几天时间。那些老人都死了,了解不到真相。主席双手抱臂,微微挺起肚子,大队书记一样岿然不动,威严地紧蹙眉头。微信又进来了——对接的怎么样?九键回复:“不顺利。因为遇到一个逻辑:去年吃过饭,今年和明年再也不用吃饭。”可是,去年我落过泪,今年我怎么还会落泪呢?现在我为什么又想落泪呢?办公室的电话响了,主任连声嗯嗯嗯,可能是刚才出去的主席在回头交代什么。
主任说出方案:今天在六安城缓冲一天,等待乡镇的消息。明天他可以陪我去乡镇,住宿自理,吃饭时间到了,允许跑到乡镇食堂吃饭。此种状态可以持续几天时间。主任问我,你看呢?
我的消息发出后,朋友马上过来接我。六安怎么会这样呢?他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代人深表歉意。
文学创作发乎情,首先是一场私人化的情感活动,饱蘸深意。任何一部优秀的文字作品不仅是个人情感和思想的结晶,还是时代的缩影。所以当作者情思流淌的时候,需要对口部门运用积极现实主义文学创作观予以疏浚,并给予财力和制度的支持,社会价值便会几何化增加。所谓的精品力作就是这样诞生的。所以我渴望得到帮助,起码我不排斥外援。
我说这事与你无关,你不必歉意。原计划只是预设,此种情况属于生成。于情节而言,这是好事,因为跌宕了一下。于我而言,创作困难加大了,我知道该怎么处理。他问我长篇小说《八里滩》的创作还继续吗?我说你说呢?
大踏步行进的六安,第二天的六安。
8
《六安四天》(1) 2019.7.4
作者:崔小红,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