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落榜怎么办?黄巢:当然是TMD起义啊!
如果天气好,当你从华东地区飞过,地面上这个像正在有丝分裂的染色体一样的结构一定会抓住你的眼球。它太规整,一看就不是天然形成。
这是江苏沭阳县城南边不远的淮沭新河的一段。这种形式的学名我没查到,希望水利专业的朋友不吝赐教。挖成这样的目的是用两条工程量较小的河道(术语叫偏泓)夹住一片低洼地,也就是“夹滩”,水量小的时候,夹滩里可以种庄稼,水量大的时候它就变成河道的一部分。
河北、安徽和江苏有很多“新河”,我的老家就在漳卫新河河堤下面。新河,是一个历史概念,是五十多年前治理海河、淮河水患时人拉肩扛挖出来的。半世纪,跟动辄几十万年的河流史比起来确实是太新了。
征夫治水,源自于中国社会形成的早期,上溯可达神话时期,信史至少有两千多年。我父亲可能属于中国最后一代征夫,二十岁上下的时候,身为农民的他们还被召集起来,住在河堤的窝棚里,去拓宽河道加固河堤,用人海对抗天灾,老家管这事叫“挑河”,可以拿工分。
北起渤海湾,南抵钱塘江口,中国东部这一大片富庶的平原,本就是几百万年来河水泛滥冲积出来的。有次飞欧洲,在万米高空,横跨整个欧亚大陆,同伴问我,沙漠、雨林、高山、干旱草原,它们的原始形态今天还能见到,我们生活的北京上海山东江苏,如果没有人类活动,会是什么样的呢?
这个问题已经无法解答了,因为地球上已经没有任何一片没被人彻底动过的温带亚热带湿润平原了。
上海这样的河口地区,还能在黄河口三角洲保护区或者江苏盐城大丰保护区或者崇明岛东滩这样的沿海湿地保护区看到一点点本来的样子---无边的沼泽地,关关雎鸠,呦呦鹿鸣,有芃者狐,率彼幽草。
在中国的大河中,最不安分的莫过于黄土高原半荒漠化之后的黄河。这条世界上含沙量最高的大河在下游不断的淤塞、决堤、改道,周而复始,从天津大沽口到长江口,它像一条无人约束的高压水管,来回扭动。
自有文献记载,从先秦一直到南宋建炎二年(1128年),黄河下游一直在从大沽口到今天的黄河下游河道之间摆动,也就是以今天河南濮阳、天津大港和山东东营为三个顶点的三角形区域。
1128,大戏
1128年,是中国历史上非常“有戏”的一年。把这一年的《宋史》读一遍,那种汹涌澎湃,不亚于看了七季冰火。
这一年相对无事的是西南一隅的大理国,段正严已经当了好多年大理国皇帝,还会继续当好多年。段正严是段正淳的儿子,他的另一个名字叫段和誉,金庸笔下隐去一个“和”字,使得他成了同时代千万中国人中知名度最高几个人之一。
这一年,宋高宗赵构在南京稳住了心神,之前一年,他带着一大堆人从黄河南岸的旧都开封仓皇南逃,路上连自己的内卫军都发生了哗变。
这年春天,赵构号召大家学了一阵子国学,并开展了深入学习司马光先进思想的活动。《宋史》记载,赵构亲自参加了侍讲(差不多相当于党史研究室主任)王宾的《论语》学习班,听到“孝弟为仁之本”的时候感动得哭了。
夏天,赵构给自己身边的近臣们下了一道谕:
“朕每退朝,押班以下奏事,亦正衣冠,再坐而听,未尝与之款昵。又性不喜与妇人久处,多坐殿旁小閤,笔砚外不设长物,静思军国大事,或阅疏章。宫人有来奏事者,亦出閤子处分毕而后入,每日如是。”
意思是:“我每天跟你们开完早会,也不敢懈怠,秘书来汇报工作我都是正襟危坐,不敢吊儿郎当。我呢,还对男男女女的事兴趣不大,平常就待在会议室旁边的小办公室里,电脑里连个游戏都没有,整天想的都是怎么把公司经营好。”
《宋史》的编纂者在这条记载之后评价说:“帝恭己勤政如此。”
然而南京虽北据长江天堑,但是在可以料想的未来,注定会成为抗金前线。没有战略缓冲,勤政的皇帝岂可安眠?这一年,听了大臣的建议,赵构把三宫六院迁去了杭州,那里是中国东部大河奔突势力的南缘,也是中国正统文化区的东南边疆。
尸谏
秋天刚到,一个古稀老人在旧都开封辞世,他可能死于背部软组织感染导致的败血症。他因为六个字的遗言而名存青史,那六个字是:“过河,过河,过河。”他就是宗泽,赵构的“北境王”,皇帝南逃之后留守旧都的前线总指挥。
赵构手下,最能打的就是这个老家伙了。不光能打,宗泽还是理财高手,皇帝发给别人的军饷,最后都会变成一本烂账,老宗虽然要得多,可是不仅烂不了,还能保值增值。宗泽私德无可挑剔,没有不服的。手下听命,地方势力也笼络了不少。
曾经有个叫赵海的黑社会大哥当路霸设卡拔毛,连官军都敢欺负,面对宗老爷子的通缉令公然以五百持械流氓对抗。老爷子在正式下逮捕令第二天就把赵海拿下绑到大街上砍了脑袋。《宋史》上说,“闻者股栗”。这是发生在宗泽去世前不久的事。
宗老爷子的死因,《宋史》没有归咎于医疗水平不行,而认为是“抑郁成疾”。“抑郁”的原因,是朝廷当权的人作梗,自己的意思没有传达到皇帝那里。说赵构没有听到宗泽的奔走呼号,我是不信的。
从皇帝南逃一直到宗泽辞世,老家伙给皇帝写了十五封信,平均不到一个月一封。十五封信的核心思想是一致的:“你听我的,快回开封,我有一盘大棋,保你夺回江山。”
三呼“过河”是他的遗言,而在他正式的遗书里,第十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劝皇帝回开封:
“属臣之子,记臣之言,力请銮舆,亟还京阙,大震雷霆之怒,出民水火之中。夙荷君恩,敢忘尸谏!”
中国历史上有不少不要命的谏臣,在绝笔里告诉皇帝这是“尸谏”的,可能就他一个。
其中最系统描述宗泽的战略思想的,是第十四封信。这个奏折是1128年刚入夏的时候写的。全文如下:
“臣自留守京师,夙夜匪懈,经画军旅。近据诸路探报,敌势穷蹙,可以进兵。臣欲乘此暑月,遣王彦等自滑州渡河,取怀、卫、浚、相等处,遣王再兴等自郑州直护西京陵寝,遣马扩等自大名取洺、赵、真定,杨进、王善、丁进、李贵等诸头领各以所领兵分路并进。既过河,则山寨忠义之民相应者不啻百万,契丹汉儿亦必同心抵御金人。事才有绪,臣乞朝廷遣使声言立契丹天祚之后,讲寻旧好。且兴灭继绝,是王政所先,以归天下心也;况使金人骇闻,自相携贰邪?仍乞遣知几博辩之士,西使夏,东使高丽,喻以祸福。两国素蒙我宋厚恩,必出助兵,同加扫荡。若然,则二圣有回銮之期,两河可以安贴,陛下中兴之功,远过周宣之世矣。愿陛下早降回銮之诏,以系天下之心。臣当躬冒矢石,为诸将先。”
大意是:“自从您派我留守,我日日夜夜绷紧一根弦。最近各路情报汇总过来,敌人快崩溃了。我谋划了一个反攻路线图,派王彦率部攻打东路;派王再兴率部攻打西路,夺回您家祖坟;派马扩率部从中路进军,那谁那谁谁谁谁作为战略支援力量。一旦打过黄河收复失地,那些被迫当了伪军的百万民间力量还不马上起义?这时候您再去怀柔一下契丹人,反正跟咱以前也结盟过。然后您再派两队外交官,一路去东边的高丽,一路去西夏,只要巧舌如簧,讲清楚利害关系,还愁他们不出兵?到时候您就能把咱那两位当了俘虏的前任皇帝接回来。这事做成,您就可以make 大宋 great again了。”
没有哪两次失败是相同的
宗泽不会知道,没过多久,赵构果然派遣了俩特使去了高丽,见了高丽的领导王楷。使命很简单,借着请高丽护送自己去金国救回被俘的两个皇帝的由头试探联合高丽的可能性。王楷反问:“你们山东还没丢呢,何不从烟台跨过渤海海峡自己去??”特使回答:“也行,不过没有借道您家来得近便。”王楷又不傻,又不好意思自己把话挑明,就派了个叫傅俏的去“大朝”(高丽称宋为大朝)特使下榻宾馆带话。
傅俏也不客气,上来就将了一军,他说:“我听说,金国人在造船准备去袭击浙江啊,你们打算怎么办?”特使回答:“金国人,打水战不行,没啥可怕的。”傅俏呛回去:“金国每年跟我们有好多海上贸易,他们水军行不行,我们比你清楚。何况,那嘎达本来是我们的势力范围,现在人家让俺们称臣,剩下的就不用我多说了吧。”俩特使在高丽吃了六十四天泡菜,灰溜溜回去了。
这是外交战线的真实情况,那正面战场呢?虽然宗泽很能打,宋朝的江山还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丢失,陕西和河北,在金国东西两路攻击下,城池丢了一座又一座。有些金兵没费什么气力,城里人开城纳降;有些力战不敌,结局不是“杀”就是“焚”,千万条性命熔在一起,化为史书中的一个字。唯一例外的是河北的中山府(今天石家庄的南边),这个城本来在靖康耻之后就被官方割给了金国,但是一直不降,被金兵围了三年整,城里人饿到拿不动兵器才被攻下。“金见居人瘦瘠,叹而怜之,兵校千馀人皆不杀。”中山府人侥幸逃生的时候,赵构正在带领大家读《论语》。
宗泽死了,岳飞还没熬出来,他在这一年的宋史里还没有一次出场机会。另外,那时候,在背上刺字也还是比较流行的操作,更决绝一点的人都把字刺在脸上。比如那一年政府招募了一支民间抵抗力量,叫“振华军”,军人都在脸上刺“某州振华”。
接替宗泽的,是一个叫杜充的人。杜充不是宗泽嫡系,上任的时候,宗泽的手下已经散了一半,民间豪强“尽皆散去”。《宋史》评价他“酷而无谋”,对一个挑大梁的主将来说,这一点都不酷。
杜充当主将的时候,手下差点取得一次战略性胜利。金国东线总指挥完颜宗翰率领大军准备拿下濮州,也就是今天山东最西部的鄄城。濮州是个小地方,完颜宗翰没放在眼里。没想到有天夜里,濮州守将姚端居然主动出击,来了个夜袭中军帐。幸亏完颜宗翰身经百战,听见不对劲,鞋都来不及穿撒丫子就跑,那已经是初冬了,这个狼狈的冬夜一定是完颜宗翰戎马一生中少有的尴尬时刻。
稳住阵脚,金兵开始攻城,打了三十三天,姚端率残部突围成功,濮州太守杨粹中爬到城里一座佛塔的顶上,准备以死殉国。完颜宗翰亲自劝降,许诺赦免他,杨粹中这才归了金国。《宋史》就是这么写的:“宗翰嘉其忠义,许以不死,乃以粹中归。”不知道为什么我查到好多文章写他力战殉国了。濮州老百姓就没这么好运气,“城中无少长皆杀之。”
打完了濮州,完颜宗翰挥师澶渊,澶渊,这个背负了太多历史的地名,原来是一座大湖的名字,就在今天的河南濮阳。这次,金国人玩了舆论战,他们到处散播消息,说澶渊知府王棣已经投降了。城里军民立刻骚动起来,骚动演变成暴乱,王棣在自己城的南门里被群众踩死。愤怒的民众的愤怒很快平息了,因为“金怒其拒战,杀戮无遗”。又屠一城。
然后是相州,就是今天的河南安阳,这里曾经是西门豹的治下。这位相州老领导留在历史上最浓的一笔就是,治水。金兵来的时候,相州的父母官叫赵不试,为了保全百姓性命,他打开了城门亲手交出了投降书。在金兵进城的时候,他先是把一家老小家眷全都扔到了井里,随后自己也投井自杀。
在这一个个惨烈故事发生的时候,这一年真正改变历史的事件已经发生了。
那件事,宋史上只有一句话
“东京留守杜充,闻有金师,乃决黄河入清河以沮敌,自是河流不复矣。”
为了抵挡金兵,杜充下令,在今天的河南滑县掘开黄河南堤。滚滚黄水咆哮着荡平了今天的河南滑县、濮阳,山东东明、鄄城、巨鹿、嘉祥、金乡,终于找到一个出口-泗水河,沿着泗水河灌到淮河,终于入海。那个冬天,不知道那些侥幸逃过无妄巨浪的人们,那些家破人亡的人们,是如何在冰冷的黄水中期盼春天的到来。
这可能是是历史上中国人第一次在豫中地区掘开黄河,期望用洪水和平民的性命阻滞敌人。而到底死了多少平民百姓,没有人统计过。就像八十年前的六月九日,花园口炸堤,百姓的命运,依旧模糊。八十周年,也没见有人来说。
这次改道,彻底改变了鲁西南的水文面貌。宋公明的梁山还是那个梁山,而张顺和李逵的那个梁山泊已经不复存在。
没过几十年,蒙古大军再次使用这一创造性发明,在开封北掘河,目的仍旧是阻滞金军,这次,金军是那个被撵着屁股跑的。
刚刚改道的黄河非常不稳定,1286年,元世祖至元二十三年,黄河下游发生十五个决口,黄河水继续南侵,彻底将淮河变成了自己的支流。这也是有史以来黄河最大规模的改道,豫中、豫东、鲁西南、苏北和皖北,再成一片泽国。
出路
人们有什么出路呢?能活下来的路,都是出路。行乞、行骗、落草为寇,以致卖儿鬻女、人尽相食,人的劣性,哪个不是被逼出来的?
黄河夺淮七百年,淮河下游大片区域已经被泥沙淤塞得差不多了。到了清朝嘉道年间,黄河几乎年年决口。年年都是河南决口,年年都是那些地方受灾,年年都是荒年。
就这么熬到了咸丰五年,也就是1855年。那年夏天的黄河水特别大,公历7月31日,农历六月十八,负责黄河旱涝漕运的最高行政长官,河东河道总督蒋启扬在汇报洪水状况的上奏用“心胆俱裂”结尾。第二天,黄河在今天兰考的铜瓦厢决口。8月2日,崩溃的蒋启扬再次上奏汇报:
“……于十九日满溢过水,初尚分溜三分,于二十日,全行夺溜。下游正河,业已断流。该处土性沙松,口门刷宽七八十丈。臣心惊胆裂,泪汗交流。”
七百二十七年的黄河下游河道,干了。滚滚黄河水在七百二十七年没被侵扰或者说润泽过的北岸寻找出口,从豫东突入鲁西。决口之后第八天,山东巡抚崇恩上奏说最先受灾的菏泽“平地陡长水四五尺,势甚汹涌”。而根据菏泽县志记载,“县境西南北三面,水深两丈余。”菏泽,在历史上真的曾是一片菏泽。
最终,泛滥的河水找到一个入海通道,这就是大清河。济南人民应该很熟悉臭臭的小清河,有小清河就有大清河。它俩都是古老的“济水”故道。要是以今天的实际情况命名,济南应该是“河南”,济阳是“河阳”,济宁当是“河安”了。大清河当时的体量完全无法容下滔滔河水,整个流域泛滥成灾。当时山东十个府,五个府变成灾区,当时没有倒塌房屋九千九百九十九间的统计能力,死了多少人,根本没有数据。唯一可以用来参考的是山东的一份农业减产统计,全山东几千个村庄当年秋天颗粒无收,减产60%以上的村庄有一万三千多个。
那年月,就算丰年地主家也没有多少余粮。
总之,大清河和济水一样变成历史概念,曾经的大清河,今天的黄河水道,从济南折向东北,从利津流入渤海湾。
当苦难变成历史
东营人民应该感谢这次咸丰五年的那次大灾,你们脚下的大部分土地,都源自改道之后黄河的搬运。
而原来的黄河口呢?淮河依然是中国七大河之一,汛期的淮河依然凶险,现在变得更加凶险,因为黄河把它的河道淤满了。要是没有黄河,就没有洪泽湖,本来那只是淮河下游的一片低洼地。于是在我们更熟悉的二十世纪,尤其是前半段,淮河几乎成了灾害的同义词。
历朝历代,有了余力,政府都会第一时间来治水。治水,既能实实在在的减少社会不安定因素,也能展现或者锻炼政府的社会动员能力。
新中国的大规模治水,对付黄河,是上游中游建水库拦水拦沙,下游加高堤防。还有一个无心插柳,人口越来越多,灌溉、工业和生活用水越来越多,黄河水竟然很多时候不够喝了。许多次听见第一次在山东境内横跨黄河的外地朋友感叹:“就这么点水?”
对付海河,是上游建水库,中游下游广挖新河分流入海。海河的无心插柳是水源地因为采煤开矿,地下水破坏严重,中下游又流经著名的缺水人口稠密区,地下水大漏斗举世闻名。我活这三十几年,老家门口的漳卫新河只在1996年泛滥一次,平常的问题是中上游拦闸蓄水,下游几乎变成了半咸水甚至全咸水河,偶尔放一次水,流过来的也都是见证了中国北方县域经济粗暴增长的造纸电镀印染带来的酱色臭水。
对付淮河,就没那么多无心插柳了,中国东部,总体越往南降水量越大,淮河本就是中国南北气候分界线,这里并不缺水。不像长江,它没那么大的东西落差,加上黄河南侵造成的淤塞,淮河下游实际上成了一大片河网。辽河有辽河口,在辽宁盘锦。海河被各种新河分流入海,至少留了天津穿城的主河道。长江从崇明入海。钱塘入海口的大潮。珠江口把港深珠澳挑起来。
但是提起淮河,淮河从哪入海?有几个人能回答上来?
淮河长啥样?
下面都是淮河的样子。
治水,瞻前顾后
寿光水灾,是我写这篇东西的动力之一。寿光只是一个标本,体现的是基层在治水上的弛废状态。在这些防洪的非重点区域,似乎连样子也懒得做做,数据收集无从谈起,更不用说主动跟进一些新的研究和趋势。
比如小水库的管理、水电开发的兴与废、失能水利设施的报废和拆除,以及更遥不可及的,恢复水体的生态功能。
人命都不值得书写,何况一条原生鱼的命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