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56章)
第56章 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
当王维再次醒来时,已是几个时辰之后。
屋内的烛光闪烁不定,打在王维脸上,将他的痛苦映照得一览无遗。
“璎珞!”王维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正想快步冲出屋子,却眼冒金星,一个趔趄跌坐在床上,再也不受控制地失声痛哭起来……
听到王维的声音,房琯忙跑了进来,一把扶住王维道:“摩诘,我来晚了!卢郎中都告诉我了,弟妹和孩子……唉,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顺变。”
“不,不可能!璎珞昨晚还好好的,怎么可能就这样去了?不可能!不可能!”王维像一头受伤的困兽般掩面而泣,“璎珞在哪里?孩子在哪里?我要去找她们!”说着,便挣扎着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向产阁跑去。
福嫂和小蝶已经将璎珞清洗干净,穿戴整齐,看到王维进来不禁吃了一惊。一夜之间,阿郎怎么憔悴了这许多!
“阿爷,我要阿娘,我要弟弟!福嫂说阿娘和弟弟已经走了,我要她们回来!”看到王维,莲儿红肿着双眼扑入王维怀中,满面泪痕道。
“璎珞,你怎么一个人睡在这里?我来陪你了,我这就抱你回屋。”王维似乎听不见莲儿的哭喊,整个人像入魔了一般,跌跌撞撞地挪到床边,看着并排躺在一起、脸上都已盖上白纱的璎珞和那个小小的婴儿,不由痛楚地跪了下去,身子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伏在璎珞身旁嚎啕大哭……
不知哭了多久,他缓缓抬起头来,颤抖着双手,轻轻揭去覆盖在璎珞脸上的白纱,抚上璎珞苍白的脸颊,哽咽道:“璎珞,你怎么可以狠心地弃我而去?你怎么忍心一走了之?咱们说好要做一世夫妻的,为何你突然变了卦!璎珞,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阿郎,人死不能复生,你若弄垮了身子,夫人泉下有知,也会心疼的。”福嫂走到王维身边,一边抹泪,一边安慰王维。
“摩诘,卢郎中说你方才晕倒了,他这会去给你抓药,让我看着你好生躺着。弟妹和孩子的后事,我会帮你打理妥当。”看着眼前这幕人间悲剧,房琯也泪流满面,咬了咬牙,安慰他道。
“嘘!”王维抬起头来,示意他们都不要说话:“璎珞和孩子都睡着了,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好好陪陪她们。”说着,便跪坐在璎珞身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璎珞,脸上仿佛戴了一个蜡质面具,辨不出任何情绪。
这时,卢郎中也赶回来了,看着一动不动地跪坐在璎珞身旁的王维,他明白,死亡来得太突然,王维无法接受这一残酷的事实,只好用谎言麻痹自己。如果这样能让他心里好受些,那就顺着他的心意,让他安静地陪妻子和孩子最后一程吧。
于是,卢郎中对房琯轻声交代了几句,房琯点了点头,示意福嫂和小蝶带莲儿先回屋,大家掩上房门,轻轻退了出去,让王维独自留在了屋内。
空旷的产阁里,王维双膝跪地,垂首无言,整个人仿佛已变成了一座没有知觉的雕塑。
他痛苦地闭上双眼,任凭热泪肆意流淌,对着璎珞泪流满面道:“璎珞,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是我亲手将你推下了万丈深渊!”
王维俯下身子,冰凉的嘴唇吻上了璎珞冰凉的脸颊,失声痛哭道:“璎珞,是我心存侥幸,是我考虑不周,是我贪得无厌,才会把你逼上绝路。我以为你生莲儿时可以化险为夷,便想着这次也会母子平安。可是,我全然想错了,当年何稳婆明明告诉过我,你恐怕禁不起这样的折腾,我怎么就忘了呢!我怎么就忘了呢!我是刽子手,我罪该万死,我万劫不复!”
王维狠狠敲打着自己的脑袋,仰天长啸道:“老天爷,请你惩罚我吧!如果可以一命换一命,请让璎珞回来,我愿为她死千万次,只要她能好好活着!老天爷,你听到了吗?请你回答我!”
然而,老天爷并没有回答他,除了死一般的沉寂,还是死一般的沉寂……
就这样整整一天一夜,王维一步都不肯离去,也不让任何人碰璎珞,就这样死死守着璎珞和孩子的遗体,不眠不休,不吃不喝……
被烛光映得微微发黄的窗纸上,那个跪坐在璎珞床前的人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动过了……
良久,良久,他抬起头来,睁开眼睛,素来稳定的手,颤抖着伸入怀中,掏出一个黄澄澄的赤金掐丝镯子。
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镯子了!这是他当年送给璎珞的新婚礼物,式样是他设计的,镯子接头处特地做成了飞鸟衔珠的模样。飞鸟口中衔的珠子,不是别的,正是璎珞送他的相思豆。
璎珞很喜欢这个镯子,这么多年来,一日都不曾离身。只是快临盆时,手腕有些浮肿,才不得不褪了下来。想不到,这一褪下便再没有机会戴上了。
“摩诘,从今往后,我会一直戴着它。看到它,便看到了你。”她银铃般的笑声仿佛还在耳畔,但却已物是人非、阴阳两隔,任凭他唤她千遍万遍,她再也不会睁眼看他一眼、再也不会开口说一句话了……
“还有一颗红豆,下回再给你做一个,刚好凑成一对。”他记得,他曾这样许诺过她。他以为他们会有长长的一生,可以让他慢慢设计,慢慢打磨,却没想到,他们从相识到分别,居然只有短短的十年。是的,十年!
他一直以为,他可以给璎珞一世安稳。然而,当老天爷突然从他手中夺走璎珞时,他才明白,他是多么多么无能!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他远去!
想到这里,他痛楚地闭上了眼睛,心底仿佛有一把锯子在来回拉锯,将他的身子生生劈成两半,一半坠入地狱,一半留在人间。
在天罗地网般的痛苦里,每一丝疼痛,都是那样清晰、那样漫长。他用力咬紧嘴唇,屏住呼吸,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扛住这锥心刺骨的痛。
不,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既然他不能阻止老天爷带走他的妻儿,那么,就让他和妻儿一起走吧!璎珞为他流血而亡,他也要为她流血而亡!
他只觉得一颗心已痛到了极处,恨不得整个身子就在这一刻化为灰烬,追随璎珞的一缕香魂,一同随风逝去……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摆脱这生不如死的痛苦和绝望。
刹那间,他“霍”地起身,拿起稳婆为璎珞接生时用过的那把剪子,对着自己的手腕无情地割了下去。
和心里的痛相比,身上的痛又算的了什么呢?如果身体上的痛可以减轻心里的痛,他愿意承受身体上的一切痛苦。
和心痛相比,世间任何痛苦,都已无足轻重。
殷红的鲜血立刻汩汩而出,王维并不惊慌,反而安定到了极处。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伸出手指,蘸上鲜血,在璎珞身下的白床单上写了起来。
他仿佛在做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平常到这只是一个寻常的午后,璎珞午睡醒来,来书房看他写字……
他在白床单上含泪写下的,是陶渊明丧妻后写的《闲情赋》: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
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
…………
十愿十悲,字字血泪。那血痕虽然粗细不同、浓淡有异,但每一笔都似乎力透纸背。
飞扬的笔锋,淋漓的墨意,无不都在祭奠璎珞!
写罢掷笔,他嘴角渐渐浮上一抹微笑:“璎珞,我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当王维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安静地躺在床上。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王维想要坐起,刚一用力,手腕处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不禁轻嘶了一声。
“摩诘,动不得!”听到动静,房琯忙走了过来,一把托住王维的手腕,一脸关切道。
“璎珞呢?我不是和璎珞在一起么?”王维摇了摇头,怔怔问道。
“摩诘,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你怎么可以做这样的傻事!若不是莲儿哭着喊着要寻你,我们还不知道你已经……唉,你千万再莫犯傻了!”
说话间,卢郎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了进来。
“大人,你手上流了很多血,幸亏发现得早,才没有酿成大错。不过,流血到底伤了元气,需好生静养一段时日。”
“你们不该拦我的。”对于房琯和卢郎中的话,王维置若罔闻,喃喃自语道。
“摩诘,你好糊涂!你说弟妹狠心抛下了你,难道你就狠心抛下莲儿了么?你不管莲儿了么?”房琯看王维已被悲痛迷了心窍,只好用莲儿激他。
看王维还没回过神来,房琯继续大声说了下去:“弟妹和腹中胎儿突然这样走了,我们都很痛心,也都明白你的痛苦。但是,人死不能复生,便是你想拿命去换弟妹,老天也由不得你。再者,你这样抛下莲儿去寻弟妹,难道弟妹就不会怪你狠心丢下莲儿?”
房琯越说越是激动,句句振聋发聩。
“莲儿呢?莲儿在哪里?”王维这才猛然想起了莲儿,是的,璎珞走了,刚出生的孩子走了,他只有莲儿了!
“莲儿看到你手上都是血,吓得直哭,一直守着你,不肯离开半步。方才终于熬不过,被福嫂带去睡觉了,你且放心。”房琯叹了口气,心里好不是滋味。
王维颓然闭上了眼睛。他一心求死,但老天爷用莲儿拦住了他!是的,莲儿已经失去了阿娘,失去了弟弟,不能再失去阿爷了。他不能如此自私地抛下莲儿,一走了之。
“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好半晌后,王维哽咽道。
房琯和卢郎中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掩门退了出去,嘱咐小蝶守在门口,若有什么动静,便去叫他们。
当一切都安静下来后,王维的意识才一点一点恢复了清醒。
“璎珞,璎珞……”看着这间没有了璎珞的屋子,他悲哀地知道,从此之后,即便屋里放上再多东西,也永远无法填满那缺失的一角,永远,永远!
同时,他也悲哀地知道,虽然生无可恋,但是,他竟没有资格死去。为了莲儿,他必须活着。
璎珞去世五天后,他亲手为璎珞净了身子、换好衣衫,亲手将璎珞抱入他亲自选定的棺木。然后,白幡招展,千里扶棺,一路护送璎珞和小婴儿到蒲州王氏祖坟下葬。
王氏祖坟在蒲州郊外十多里地,在一片荒原之中,便这样多了一座新坟。墓碑上,是王维亲自手书的“爱妻崔氏之墓”。
他缓缓蹲下身子,手指抚过墓碑上的每一个字,心痛如绞。他明白,这辈子,他所有美好的回忆,都已经随璎珞的离去而尘封在这里了……
转眼间,便是728年秋天。在王维家的庭院里,落叶纷飞,一地枯黄。
屋内供着菩萨像,菩萨前的香炉里,三柱香缓缓燃烧,一室氤氲。秋风从虚掩的窗户里漏将进来,偶尔发出嘶嘶的轻响,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王维从蒲团上撑起身子,推开窗棂,怔怔地看着窗外的枯草。
今天,是璎珞去世的百日祭日,他一早便起来为她吟诵《心经》。他不知道这一百天是怎么过来的,他只知道,对他来说,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
又有一阵秋风吹了过来,仿佛带着无数把尖细的利刃,将这深秋的寒意一刀一刀刺进了王维心里。
“摩诘,你身子刚刚好些,怎么又在这风地里站着?”门“嘎吱”一声推开了,王夫人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
“阿娘,小心烫手。”见母亲进屋,王维忙转身迎了过去,从她手里端过汤药,放在案上。
“摩诘,今日身子可好些?”王老夫人看了一眼王维,又看了一眼蒲团,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这一病已经三个多月了。阿娘想着,等你身子好些了,该去一趟定州,把莲儿接来同住才好。可怜的莲儿,阿娘很是想她。”
三个多月前,料理完璎珞后事后,王维便病倒了。先是浑身无力,米水不沾,再是高烧不退,甚至几天几夜昏睡不醒。王家四处延医问药,用了各种法子,但王维就是不见好转……
后来,王家请来了蒲州最好的沈郎中,沈郎中为王维把脉诊断后,叹了口气道:“老夫人,令郎的脉象,不是外邪,而是内伤。大抵因为悲伤过度、郁结于心,从而邪气入内所致,需花些时日好好调理发散,否则,只怕会伤及根本。”
王夫人深知儿子对儿媳的用情之深,也明白身上的伤痛容易治,心里的伤痛最难除,儿子这场病,恐怕不是一两日就能好的了。于是,她派家中壮年男仆护送莲儿、福嫂、小蝶到定州外祖家中小住一段时日,一则可以让王维在蒲州安心养病,二则可让莲儿陪陪外祖父和外祖母,宽慰二老失去爱女之痛。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王夫人亲自熬汤煎药,悉心照顾,但王维却汤药不进,茶饭不思,不见一丝好转。
那日,王维喝完汤药,照例又是一阵呕吐,直至将方才所喝汤药悉数吐完了才罢。沈郎中叹了口气道:“令郎心里的郁结一日不化解,身子便一日好不起来。”
看着病榻上双目紧闭的王维,王夫人不由深深叹了口气,老泪纵横。她怎么不知道他心里的痛?但旁人又该如何帮他化解呢?思前想后,她决定用佛经试上一试。
于是,王夫人屏退左右,在王维床沿坐了下来,看着王维语重心长道:“儿啊,你且放宽心,阿娘念一段《金刚经》与你听。”
王维安静地躺在床上,似乎听不见母亲的话。
王夫人并不需要王维回答,一边手捻佛珠,一边缓缓吟诵起了《金刚经》。当她念到第三品《大乘正宗分》时,原本一直闭目昏睡的王维,眉头似乎微微动了动。
王夫人见状,便有意放缓节奏,一字一句念了下去:“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念罢,王夫人故意停了下来,问道:“儿啊,还想听阿娘念下去吗?”
良久之后,王维终于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母亲,目光中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这种情绪,王夫人并不陌生。因为,王维父亲去世时,她也曾有过那样一段痛苦的经历。于是,王夫人并不说话,只是一脸慈爱地看着王维。王维眼角隐隐泛着泪光,对着母亲缓缓点了点头。
这是王维自生病后第一次主动点头,王夫人太明白这其中的深意了。哀莫大于心死,只要他点头了,说明这世间还有东西是能吸引他的,这不是比吃药强么?
王夫人忙点了点头:“儿啊,只要你想听,阿娘便继续念给你听!”
从此,每日早间和午间,王夫人就会为王维念经。从《金刚经》到《般若经》《华严经》《法华经》《涅盘经》,王夫人一一念了下去。
神奇的是,自打听王夫人讲经以来,王维终于肯听沈郎中的话,好好吃药,并不再呕吐了。这样过了小半个月,王维终于有了好转,身上也渐渐有了力气。
王夫人终于松了口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