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中文学 ▎吉林作家 李云风 作品精选《冬日》

冬日

文/李云风

天还黑漆漆的,栓子就从炕上爬起来,穿好衣服,摸黑来到外面。昨天他和母亲吵了一架,起因他忘了,母亲总是从一件事说起很多事,说来说去,最后因为什么吵起来都会不记得。栓子不想惊动母亲,他还在生她的气。外面不怎么黑,天上印挂着一小片月亮,漫天的星星,亮晶晶的,一颗挨着一颗,密密麻麻的数不清。整个屯子也没什么动静,都睡得很香甜。

栓子打着手电给牛添草料,牛打着响鼻,呼哧呼哧的吃得挺欢势,让栓子也有了一点活跃感。玉米堆在场院里,上面覆了一层霜花,耀着细碎的光。本来,栓子昨天就想把袋子灌好,早上起来往车上一装完事。但母亲担心晚上被人扛走。栓子说没事儿,拿起撮子和口袋绳往外走。母亲跟头绊脚,气喘吁吁地从后面撵出来,栓子记起了和母亲吵架的原因。

装粮的口袋都是开春化肥袋子倒下的,装化肥一百斤,装粮食也能装到一百。一车能拉二十五个,栓子不多拉,就拉二十五个。他心疼牛,觉得牛比人苦,死冷寒天的走二十多里的路,还拉着几千斤的载,到了粮库还得排队等着。栓子把数好的一摞化肥袋子放到玉米堆不远的地方,用一块砖压好,抽出一条袋口冲着玉米堆,一手拎着袋口,一手拿着撮子往里灌。满到半袋时,就立起来,继续装,直到灌满。再灌另一袋子。本来这是两个人的活,但栓子一个人干也没觉得不方便。满场院里没有别的声音,只有撮玉米倒玉米的声音。栓子干得挺起劲儿,一门心思在干活上,没觉出冷,也没觉出黑,就跟白天干活一样。

不知不觉间,天蒙蒙亮了,栓子差不多把袋子都灌满了。天更亮时门前的道上过去了一辆送粮车,车上摞着高高的麻包,前面趾高气扬小风一样走着两匹大红马,麻包上高坐着车老板和一个斜躺着的男人,棉帽两边都是霜。看见栓子在场院忙活,喊了一声什么。栓子也没理他,只是心里有些急。自家的烟囱冒出了柴烟,别人家的也冒烟了,咕嘟咕嘟的往天上去。鸡鸣狗叫,开门关门的声音,村子里有了一点活跃的迹象。栓子一律听不见,扎口袋口时遇到了一点麻烦,手冻得不那么好使了,但栓子舍不得进屋暖下手,晚到粮库一会儿,说不定就会多排出好远。

总算把口袋扎完了,栓子才松了一口气。回屋从水缸里舀了一桶水,拎到牛棚。牛离老远就往栓子手里的水桶伸脑袋,栓子怕它把桶扒倒,边吆喝,边用手赶它。看着牛咕噜咕噜很快把水喝见了底,才拎起空桶回屋。放下水桶,栓子在灶膛里扒出一点带火炭的热灰,边烤边在嘴上哈气,揉搓,弄热乎了,才重新戴上手套,到外面套车。

车就在窗根下,牛不怎么爱往辕子里进,别别扭扭往一边躲。栓子也不和它急,慢慢推着它的身子往车辕子里送,牛半推半就挣扎了几次,还是乖乖听话了。牵着牛车来到场院,装完袋子,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高过了远处林带的树梢,把瘦长的树影投在无雪的田野上。门前又过了几辆送粮车,栓子有点沉不住气,用绳子拢好袋子,给牛扔了一捆玉米杆让它啃食,才回屋。洗完脸,掀锅吃饭时,才发现锅已经空了。他打开碗柜,菜饭都在里面,还没有全凉。看来母亲没有等他,已经吃完了。栓子把饭菜端出来,放在锅台上,狼吞虎咽的吃起来。母亲在屋里听到动静,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故意给他听:“要是有脸,就别吃我做的饭。”栓子把正要咽下去的一口饭吐出来,把碗筷蹲在锅台上,更大声的说:“不吃就不吃!”站起身往外走。母亲的声音随后追出来。栓子走到屋外,才发现没戴手套和帽子,又返回屋。

到了粮库已经九点多了,前面的车排出一里多地。但还好,车在不断的向前移动,照这样的速度天黑前就能进到粮库里面了。但其间出了一个小小的意外,牛在行走过程中踩到了前面牲口撒尿结下的冰上,滑倒了,车上的粮袋在惯性下掉下四五个。等栓子把牛拽起来,把掉下来的粮袋装上车,重新拢好,排在后面的粮车已经过去了二十多辆。这让栓子很懊恼。

车龙停停走走,但总在移动。已经有骑着自行车驮着泡沫箱,卖麻花大果子包子馅饼的小贩来回吆喝了。这说明已经快近中午。果然,车龙停下来,不再向前。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闲聊,打发时光。又过了一会儿,有人回到自己车前,取出从家里带出的食物,躲在背风的一面开始吃午饭。有的人把卖食物的小贩叫住,几个人围上去,讨价还价,又各自散开,回到车前。栓子早上没吃饭,身上也没有带钱。他尽力躲开吃东西的人们,尽管很饿,但他不想饿的事,只盼着粮库的人早早上班,开始验粮。

终于,车又开始移动了,栓子后面的车辆又排出很长。天不知什么时候布满了灰黑色的冷云,起风了,飘起了似有似无的雪星。粮库派出的管理人员回去了,队伍开始混乱,不断有后面的车辆赶过去,停在车辆队伍的旁边等待,伺机插进去。队伍每次前进的距离明显短下来。这说明每次放进粮库的车辆留下的空档,都被旁边插队进去的人挤占了。人群开始有些骚动,那些守规矩的人也开始跃跃欲试,有的去前面寻找熟人,回来后就也把车辆拉出队伍,赶向前面。本来规规矩矩排成一列的队伍旁,出现了第二队列,拥拥挤挤。谁都不肯让,谁都尽力往前挤,要是稍一松懈,旁边的车就会趁机夹进去。在公路通向粮库的拐弯处,栓子看到一辆马车翻到了沟里。摔破的粮袋淌出金黄色的玉米。两个人闷头忙活着,栓子无暇观看。拐上通往粮库门口的沙石路,栓子的心略放下来。从这里到粮库只有不到二百米了,但不宽的道路已经并排挤了两列粮车。一列是规规矩矩排上来的,另一列是后面挤上的,稍不注意就有被挤掉沟里的危险。但还好,粮库的管理人员出来了,嘴里喷着酒气,骂骂咧咧的阻挡着后面插上来的车辆。但这些人都不怎么听话,毕竟好不容易挤到前面来,反倒要等到最后才能进到正列里,还不如规规矩矩排队了。这时,就在他们指手画脚驱赶插队的车辆的当儿,一辆马车又趁机插进了队伍。只是因为这次走的距离太短,空出的地方不能让它完全融进前行的队列。只前面的牲口和半个车身在队列里,车尾斜支出来。粮库派出的管理人员跑过来,大声吵骂着让车老板把车退出去。车老板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一张白白的大脸,光着头,耳朵上扣着毛茸茸的耳包,牛气哄哄的样子。推搡中,一个粮库的管理人员摔到了沟里。他爬起来,疯了一样冲上路沿,对着车老板拳打脚踢。车老板反抗者,一个人对付着几个人,只一忽就被打倒在地。几个人还不歇手,车老板在地上翻滚着,忽然跪起来,冲着几个人磕头,嘴里喊着:“爹!爹!别打了······”其他人停下来,只先头那个摔到沟里的管理人员仍不住手,边打边说:“现在知道叫爹了,早干啥去了!早干啥去了!”旁边一个送粮的老头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拦住那人,说:“够了,够了,杀人不过头拱地,他都服软了,停手吧!”他才骂骂咧咧的走开。车老板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脸上破了几块,鼻孔流着血,毛茸茸的耳包也不知道弄哪去了。一瘸一拐的走回自己的马车,孩子样无声的抽泣着。前面的小四轮拖拉机往前开到几乎顶到了前面的车尾,给他留出了一小块空档,让他把马车顺到了队列里。粮库的管理人员也没再为难他,又去管理别的车辆了,这次人们都很听话。

进到粮库院里,天完全黑了,倒粮机前也排了挺长一溜,随着夜晚的来临,天更冷了,看不见星星,整个下午都时断时续落着坚硬的雪粒。起风了,不断从身体上吸走热量,人们抱着膀,来回在车旁走动,跺着脚,活动着被冻得麻木的身体。灯光下飘飘渺渺的影子一忽转向这边,一忽转向那边。一盏白炽灯从灯座上脱落,在风中摇晃,好像随时要掉下来或者熄灭,但却顽韧的明亮着。整天没有吃饭的栓子,没有一点饥饿感,只是冷。旁边一个中年大叔也许是看着栓子冻得可怜,问他是那个村的,多大了。当栓子说他十七岁时,中年大叔又问他家里有啥人。栓子说了,中年大叔想了下,说:“我跟保管员说说,你就二千多斤,别跟着排了。”栓子说:“谢谢叔!不管成不成,都谢谢叔!”

中年大叔到前面去找保管员,过了一会儿,中年大叔和保管员在前面出现了,向这面看。中年大叔又说了几句话,保管员摆了下手,中年大叔就回来了。栓子以为没成。待中年大叔来到跟前,说:“保管员答应了,你把车赶到前面去吧!”栓子高兴得都忘了说感谢的话,赶忙把车从队伍里拉出来,赶向前面。

从明亮的粮库院里出来,一下子进到了漆黑的夜里,反而觉得不那么冷了。来时是重载,栓子走了一路,没舍得坐在车上。回去车空了,这回他坐了上去。拐上公路,栓子尽力让牛走在路边儿。来往的车辆并不怎么密集,明亮的灯光过后,牛车就会陷进加倍的黑暗。要过一两分钟才能辨清模模糊糊的道路。直到下了公路,拐上村道,栓子才放下心来,感觉离家更近了。家成了一个温馨的归处,他要尽快回到那里。

作者简介:李云风,一九六六年出生,初中毕业后回家务农。在《延安文学》 《朔风》《 红豆》《 杂文月刊》《 散文诗世界》《中国文学》《淮风诗刊》《现代作家文学》等几十家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诗歌,获得2011——2012年首届《延安文学》奖,吉林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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